《智齒》:回到璀璨不再的南方廢墟 —— 訪鄭保瑞

專訪 | by  紅眼 | 2021-12-06

孫悟空取西經,離鄉別井一步一艱難,內心會否覺得累呢?悟空心裡苦,但悟空不說,然而,北上內地執導了好幾部《西遊記》的鄭保瑞,說自己走到累了。內地波譎幻變的電影市場,加上通俗的合家歡商業操作,彷彿磨蝕了當年拍出《狗咬咬》、《怪物》和《軍雞》那個離經叛道,挑釁處處的香港導演。年屆五十知天命,鄭保瑞不只想找回自己,「是想找回當日為何你會如此喜歡電影,為何一頭栽進去便走不出來,那種電影帶給你的魔力。」他說。


不再取西經的鄭保瑞,回到香港 —— 新作《智齒》所描述的南方潮濕都市。垃圾為患的廢都之上,鄭保瑞在後期製作做了個大膽的決定,將整部電影的色彩拿走,黑白之間,只剩下他電影世界的本色,暴力、殺戮、仇恨、死亡與救贖。


打脫智齒,重探人性之惡,鄭保瑞回來了。極樂太遠,或者孫悟空從未放下過花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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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抽離、一半寫實的垃圾之城


《智齒》改編自中國作家雷米的犯罪心理學小說,但「改編」幅度頗大,原著本是圍繞任凱(李淳飾)這個良心警察的心路歷程,鄭保瑞形容是很典型的故事結構:「當一個黑白分明的警察,踩入了灰色世界,從而令他這個 Outsider(外來者)有所改變。」然而,他對故事中斬哥(林家棟飾)與王桃(劉雅瑟飾)這兩個角色更有興趣。「他們這一段關係令我有很多幻想,而且本身在雷米小說中有較多的留白,那個空間令我和歐健兒(編劇)很想繼續發展,將它填補。」


當然,更多細節不在於角色,而是整個香港的地貌重構。電影雖予人感覺魔幻,卻是實地取景於香港周遭常被忽視的斜坡窄巷,在抽離與異域化的同時,反而有著寫實的情懷。鄭保瑞解釋:「我是故意將很多垃圾放在香港一些大家都熟悉的地方,放大了感覺,令人覺得它並不真實。但觀眾看到畫面都覺得臭,充滿垃圾的這個氛圍,其實是我從小在深水埗、旺角長大,它們帶給我的深刻印象。」


鄭保瑞接著說:「我由澳門一個漁村仔,生活好寧靜,但來到香港,還記得一踏出旺角地鐵站,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原來那麼癲,為何會有那麼多人、那麼嘈雜?這亦契合《智齒》所描繪的南方都市,原著小說沒明確交代故事發生於南方一個怎樣的都市,只提到是在潮濕、悶熱,滿佈垃圾的都市之中,有一群拾荒者。」


「當然,大家都知道今日香港並非真的這樣子,只是我們再後退了幾步,譬如將所有街名抹走,將警察制服、警車全部變成我們自己需要的模樣。是有些人會覺得奇怪,第一個就是游乃海(兩人同為「銀河影像」核心成員)。他即時問我,警察制服是這樣的嗎?」鄭保瑞笑言:「是的,因為所有設定都是我們自己做。」


《智齒》不但拿走了電影的色彩,也好像拿走了所有能夠辨識香港的線索,但他解釋,並非想要澄清、或營造一個不是發生在香港的故事:「你避不到的,大家都一定知道,這個故事就是發生在香港。反而在拍攝過程中,我不斷反問自己,香港電影還有什麼可能性。當我們在香港拍戲,我們有沒有本錢創造另一個世界?又或者能否將兩個世界結合,帶出一些新鮮感?」他想了一下,續說:「是有種似是而非,既真實但又好像魔幻、抽離的感覺。但對電影、或者對香港電影也好,我就是希望觀眾用一種不同的眼光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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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商業中迷失,不記得當初為何做電影


鄭保瑞是其中一位北上投入合拍片製作的香港導演,卻也是當中極少數選擇回流南下的人。在《智齒》影後座談中,鄭保瑞便提到,當時身在內地拍攝《西遊記》續集期間,突然有一股想回香港拍電影的衝動。


過去十數年,許多香港導演都在內地拍過以《西遊記》為主題的電影,周星馳、徐克、郭子健、鄭保瑞。取西經,像一條名成利就的必經之路,對創作來說,卻可能是逃不出的一劫。訪問之中,鄭保瑞亦坦然承認:「到底《西遊記》跟我有沒有關係,我覺得、或者很多人都覺得,是沒有的。由第一日拍《西遊記》已經被人鬧,鬧到今時今日。但電影導演是我的職業,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想賣的是什麼。」


「作為在香港長大的導演,有時會懂得將自己放得很後,你是有一些作品風格,但不可能放進任何類型作品都那麼突出,譬如有些 family movie、popcorn movie,就是要你不太看到創作者,別阻礙觀眾,那你就要後退。」稍頓,鄭保瑞說得有點唏噓:「這幾部戲,對我來說是有成長的,只不過說到電影技巧和創作方面,真的不是有太多幫助。反而到了某一個位置,你會覺得累。」


他承認,在內地拍《西遊記》一集接一集,但拍到第三集中途,已有少許疲態。「我不會停拍商業片,畢竟我就是拍商業片長大的。我也可以預見,如果繼續拍,有人會繼續找你拍,但有時會覺得,死喇,好像不記得自己當初為何要做電影。」鄭保瑞笑道:「所謂『初心』呀嘛,是很老土。但那一刻,我確實很想拍一部比較 personal,有自己想法的電影。也希望告訴自己,要找回那個感覺。所以就開始了《智齒》這個計劃。」


故事之中,任凱丟失了配槍,遍尋不獲,良心警察逐漸失去了理性。鄭保瑞卻反而在黑白廢墟中拾回自我,以及對電影的熱情。


當然,另一個比較現實的原因,是《智齒》小說版權已經買了好幾年,即將到期。「我也知道自己再不拍,就沒機會再拍。」鄭保瑞如是說。但當然,言下之意未必只是講版權。


從《狗咬狗》到《智齒》,不只風格回歸


對《智齒》的評價,可能離不開幾個關鍵字:黑暗、暴力、血腥。消失多年的鄭保瑞,曾一度因為商業考量而往後退的電影風格,如今再次一往無前,展現得淋漓盡致。但跟十多年前奠定鮮明黑暗美學的《狗咬狗》和《軍雞》相比,在內地兜了一個圈,輾轉回到香港,鄭保瑞在創作上卻有了許多改變。


「當日《狗咬狗》是靠一團火、一陣衝動就去。拍得好快,由構思劇本到完成拍攝,都只用了半年時間。它是幾能夠代表當年的我,但你並不了解是否可以一直這樣做,而它又是否代表自己的能力?」鄭保瑞淡然說:「其實未必的,那只是一種直覺。」


來到今日的《智齒》,他形容自己比起《狗咬狗》會多一份考量:「今次我們不是即刻拍完、即刻剪起,反而攤得很長,會用比較多時間沉澱,再去看這部電影,找更好的方法。」拍完一年,鄭保瑞剪了幾個版本,都未滿意,反而決定補戲。「補了三四日戲,又再做後期。然後到最後階段,決定由彩色變回黑白。」


「有很多觀眾會問,如果電影一開始就用黑白拍攝會否更好?我反而不覺得。由彩色變成黑白這一步,在創作來說是電影的成長過程。就是要去到那個階段,經過許多次嘗試之後才會發生。」《智齒》漫長的製作過程,從一再推翻、扣減到完成,都印證了鄭保瑞的心態轉變:「以前拍電影我是比較倚賴即時感覺,當然做創作大部份都是靠直覺的。但直覺之後,現在會再思考那些是不是你真正需要的。」


鄭保瑞接著說:「就算作出了這個決定,我都仍然反問,為什麼要變成黑白?因為會害怕是『霎眼嬌』,已經對住它剪了三年,造了那麼多版本,突然有一些新畫面,就當然覺得新鮮。但黑白代表什麼,首先要說服到自己。」


電影另一考慮良久的地方,是結局的鋪排。雖則坊間一致認為《智齒》是鄭保瑞再次回歸《狗咬狗》暴力美學的重要作品,但比對收結的方式,兩部作品恰恰相反。《狗咬狗》縱然血氣方剛,最終卻以新生命的來臨,寄喻了未來及希望。然而,《智齒》的最後結局,有人會覺得絕望,但有人看到希望。鄭保瑞坦言:「是幾代表到我現在 50 歲人的心態。性格無得改,大家都會覺得我的電影離不開血腥、黑暗呀。但你年紀愈大,愈是明白到有些問題你無法解決。」


「還記得拍任凱的最後一場,他有句對白,說斬哥已經原諒了你。但我現場見到的是,他說完之後站起身看著王桃,我覺得那一刻他講大話。可能斬哥從沒說過,又或者他根本什麼都聽不到,但以這個角色的性格,他知道對方需要這句說話,讓她可以幻想斬哥最後原諒了自己。」頓了一下,他反問:「但又是否代表這個 trama(創傷)已經解決了呢?」


「以前我會信,相信有多艱難都好,都真是會變好,就像《狗咬狗》最後我是一定要拍到小孩子出世,已經拍了一整部黑暗的故事,就是等一下曙光。《智齒》的王桃亦一樣,她是死不放棄,寧願死都想得到對方原諒。但她就是因此將自己推向地獄。」鄭保瑞說:「現實有時就是如此殘酷到難以置信。」


放在電影裡各種人性的矛盾和無奈,其實亦是他近年對現實世界的感悟:「以前怎說都算是有希望,但你慢慢看得這個世界愈多,你愈發現自己改變不了。很多事情,原來就是解決不了。一加一原來真係唔會等於二。」他說:「尤其自從我有了小朋友,而這個社會又發生了那麼多事,有時望住新聞,都不知道如何跟孩子解釋。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你要如何表達?而且你又會害怕,怕不小心將自己的觀點放在下一代身上,影響了他們。那不如等他們自己去找答案。」


轉念一想,鄭保瑞說回電影:「都不是說做任何事情都沒意義,一定改變不到,但你某程度會氣餒的,直到這一刻我都不知道自己交出這個結局是否正確。交給觀眾去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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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Nick Lui)

已消失的香港風景


「我想自己在三十歲之前,都不曾覺得自己是香港人。」十多歲從澳門搬到香港生活,鄭保瑞跟《智齒》的任凱一樣,曾一直認為是這個南方城市的 Outsider。做了幾年電影,鄭保瑞開始會想自己作為香港導演的身份。但他形容,這個身份亦不斷轉換,尤其回到國內拍戲,當中產生了更多變化:「像現在許多人的疑問,究竟我們是否香港人,到底還有沒有香港人,又或者怎樣才叫香港人、中國人……諸如此類。要說跟以前最不同的地方,可能是香港人的心情。」


「你隱隱會覺得,它是對你很重要,不是隨便放得低的身份。現實中有很多事情是你控制不到的,但心態上,反而在這一刻,已經歷了那麼多,你更實在覺得自己就是香港人。」當不少人慨嘆舊日不再,今非昔比,鄭保瑞再次回到香港拍電影,而電影的最後一段,就是在早前拆卸的觀塘裕民坊舊址拍攝,一個如今已不存在的香港風景。在鄭保瑞心目中,卻是一整個香港的縮影:「很喜歡這個組合,一邊是個新的商場,但另一邊是舊的,中間隔著一條鐵路,城市就是這樣一直在運轉。」


「其實香港的改變一直沒停止過。在香港,拆嘢就必然的,所有事物都留不低,這些不是我們第一日知道。」鄭保瑞忽然說:「以前經常覺得香港那麼小,拍來拍去都是那些地方,但離開了那麼多年,今次回來拍電影我是開心的,而且很新鮮,原來自己以前未看清楚香港,還有很多有趣的風景是大家不願意去拍,你踩深一些,其實就會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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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Nick Lui)

下一站:九龍城寨的最後歲月


這一年,並非只有《智齒》,還有包括《狂舞派 3》、《濁水漂流》和《手捲煙》等幾部本地電影,幾乎都以邊緣社區的異變,觀照了整個城市佈局的改變。「它未必會成為主流,但或者大家都開始走這一步,尋找不同方法去探討這個題材。」正如《智齒》過後,鄭保瑞的下一部電影可能仍然留在香港,又正正是一個已經消失的香港風景:九龍城寨。


無可否認,九龍城寨是個拍到太爛的概念。許多香港電影甚至電視劇都拍過,然而鄭保瑞的視點並不一樣。「過去好多人拍九龍城寨都是說它三不管,有很多黃賭毒,有三教九流聚居,大家都習慣這樣去描述九龍城寨。但我想呈現的是 1984、1985 年之間的九龍城寨。當時香港同樣經歷著一件重大的歷史變化,就是剛剛簽訂《中英聯合聲明》。」


鄭保瑞接著說:「我和歐健兒做了很多資料蒐集,有了個新方向。當日的城寨已不再是我們想像中的三不管年代,在那個年代已經沒什麼黑社會,因為香港遍地黃金,所有人都離開城寨出外賺錢。甚至許多人都覺得九龍城寨早就應該要拆,人人都想改善生活環境,想盡快上樓,想自己的下一代不如離開,出去闖一闖。」


按他形容,適逢政局劇變的八十年代,九龍城寨慢慢開始有了奇怪的轉型:「那些在外面討不了生活的人,唯有躲進九龍城寨生活。因為它夠便宜,有很多黑市工作,讓你能夠生活一陣子,是一個給人們在絕境下唞一唞氣,然後再走出來的地方。」


說來哀傷,讓香港人在絕境下唞一唞氣的地方,早已不復存在。又或者,它保留、或重建於電影世界裡。


誠如鄭保瑞所說:「其實創作是一定會反映當下,就算拍《智齒》時未爆發社運,我們想做一個抽離的世界。但最終大家還是會注意到,電影裡有一些我們即將失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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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眼

寫電影、電視劇、流行文化。寫小說。文章散見明報、立場新聞、商台903、端傳媒、虛詞、週刊編集、天下獨評、Madame Figaro 等。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冠軍、青年文學獎。已出版長篇小說包括《毒氣團》、《廢氣團》、《沼氣團》、《小霸王》、《赤神傳》及短篇小說集《壞掉的 愛情》、《極短篇:青春一晌》、《紙烏鴉》、《獅人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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