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三首：〈共鳴板：致坂本龍一〉、〈月台〉、〈破音（節錄一）〉

〈共鳴板：致坂本龍一〉

◎王兆基

海水敲出第一粒音的時候

鋼琴以終章回應

或會對它說：點呀，老友

你使音樂自由

比海更深

地震、童年傷口與堵路的人

如雲杉木以另一種方式

生長在演奏之中

你撿取一座森林

比海更自由

自由地演奏鳥聲

所有人未曾目見的藍

注：

1. 雲杉木用於製作鋼琴内部的共鳴板

〈月台〉——關於母校的回憶，並悼李衍樺教授

◎任弘毅

一些人在喧囂，另一些在錄影

比太陽更炙熱的九月

幾乎要成為光，穿透煙霧

而我們依舊戴著領帶

露出的直幡

是良知，紅與黑是司湯達

紅與藍才是校徽

十年不過是從一個路口

走到另一個路口

有家歸不得時，我凝望九龍塘的鐵軌

彷彿跳下去就能回到當年

等不到駛往未來的銀河列車

廣播裡重複著宮澤賢治留下的口訊

在下一場雨季，我們還會發問嗎

聲音會不會更響亮？

虛弱的脊骨還能不能鞠躬

我不斷折返午夜的月台：

一些弱冠的骨頭把城市堵起來

27.8.2024

〈破音（節錄一）〉

◎池荒懸

1.1

你不會說

這是雨夜

雖然醒來也是一口玻璃

帶著玻璃與心跳

女妖說這不妨是實驗？

頓悟幾乎是科學：

你忘記了自己

有鼻敏感

驚覺自己的字跡

原本這麼醜

1.2

又越過了

半個比天空闊一點的山洞

共鳴點按著海床

按著便再低一點

心裡那堆雜音仍舊是斷斷續續的

隨便哪一段聽著不是反覆的琶音？

地震完結了

地殼變動卻是一次

進行中的演出

1.3

他敲擊——一直敲擊

有點怕一直這樣敲下去

地磚會碎掉吧

他喝了那杯酒，又咬了一口水果

突然，他取出詩集和電鑽，作出閃電動作

詩集和水果一起旋轉的方式令人驚訝

令人驚訝的還有紙屑和噪音的規律

我們知道這一切也許都有它的意思

例如：誰叫詩集上作者的簽名

竟寫錯了字？

1.4

睜開眼便無此人

當天出發是為了尋某丟失的花冠

一路上以為流雲即是影子

以為白晝的光等於黑夜的光

一步一步未及數算便到達了

岸前你以為這是階梯

或純粹是太近的風景畫

身邊的狗都老了

卻以為直路仍然在眼前

流雲在眼前

影子在眼前

除非你轉身

1.5

今天有霧

大雨

風從左邊吹來

光從熒幕溢出

如是舉起水晶杯

覺悟：今天的主角

很可能是音效器

大家都知道音樂會有終止的一刻

大家都有點醉了，有點按耐不住

啊，又有提琴的聲音了可是杯裡已是水

而且你發現了

一直在身邊徘徊的蚊

2.1

是暴雨嗎，還是佛音

世界在轉動，你以為木魚必然敲打在你我身上嗎

你以為木魚就這樣向黃雨的天空游離？

所有重啟都在微小的震驚之際完成

即便是失誤也成為新世界的規律

桌上亂放的瓶和杯

因此都擁有季節和命運

被雨點敲響的何只木魚

曾經閉目就聽見然而

這是暴雨嗎，還是佛音？

2.2

抱著自己的頭在後街

拔一路山草傾聽耳鳴

練習長音還未分清

流言飄動的方向是東還是西

於是講價：三分鐘

實在太短了吧

2.3

你錯了　也失敗過

你彈結他　彈過期的預兆

這又不是喝了多少杯的問題

更別埋怨那些放大了的幻想

誰人又坐在長凳上　長凳

貓在公園的牆角

雨無非是影　行雷

但你們都聽不見

不要再相信天文台了

天文台那班人　錯了

也失敗過　也竟然

不彈結他

2.4

汽車響號、廣播、折斷的長音……

所有可對話的機遇都顯然

並不是那麼容易進入

除非你插電輸出

或者把身體扭曲成一個「靜」字

在街巿演奏就是這樣子

還可以怎樣？

在肉檔旁，在車道邊

路人即是路人

你在遙遠的田原小徑上

下一站太古

2.5

眾多水底都浮現了

巨魚不唱歌，便呼喊

落街買一次外賣

看一次水影，太過劇烈地

擊在地上、牆上，然後昏倒地上

趁雨天寫雨天

趁餓買外賣

左邊窗微啟

荒野即是荒野

趁打風

我們的詩裡都出現了色士風

3.1

這也不是不可以

都唔係話唔得

鐵達尼上還有人嗎

呢個情況，冰川還可怕嗎

還是水妖——飲江話

水妖入夜歌唱

所謂七種歌聲

可是甚麼是歌，她並不懂

甚麼是歌、甚麼是哭泣，她無所謂

這所謂沉船

所謂第八種歌聲

另一邊廂

鯨魚花了五分鐘說一句話：

沒甚麼比落

　　　　人

更可怕

3.2

想像

在高架橋上

打乒乓球

球落地、跳彈、滾動

靠地心吸引力驅動的

巴士的靈魂？

你想起無人駕駛的自動汽車從來都不好賣

以為一低頭便抵達

更多是撫著心胸在衰老

在地球滾遠的同時

如是想像

在高架橋上

錯過一輛巴士

3.3

人這麼多

路說不上寬闊

卻安靜：

　指針在操兵

　彈簧的潛能待發

　金屬對稱、原地旋轉

　鐵尺，偽裝成有大用的暴力

也想過，有些說話可能放輕一點

也許說一種無調性的話語

只是，今晚的主題是金屬

或可以掩耳

或可以聽鈴？

一起在迴旋處兜風吧

下車，輕輕一踏：

　一種把雨天踏碎的巨響

3.4

郵輪原地抽煙

是對的

因為雨天的烈日可以蒸山

背負樹枝的不一定是山

吞掉魚骨的也未必是海

然而今天的雨是真的

山是紙製的

維多利亞港是虛構的

聽見模仿呼救的弦有六根

新的口音正刻進唱片內

鳥鳴或是咳嗽

喝水或者排毒

琴弦呼救

是對的

郵輪實際上鏽跡斑斑

3.5

那聲音像是喝水的聲音？

並且其他更微小的振動

兩個人，一個在白色的音箱內

另一個悶悶的在撫琴

音箱裡那位不被看見

（你懷疑她喝的是酒）

另一位在虛白自鳴的晚上

與自己對練風格

（會不會因為拇指一直扣緊著琴頸

提琴才因此放棄了第五根弦？）

你也知道

現在出門一定遲到

手機也快沒電了

只是酒在等你

音箱裡的自己正忙得不可開交

3.6

他每天買一份日報，到樓下公園坐一個下午。日報上的新聞他其實並不在意，但他偶爾會罵一些字行間出現的名字。一盒兩餸飯、一瓶燒酒，在生日與國慶都無非清水的唐樓之內，成為宇宙的中流砥柱。想追憶，但只翻出情緒。想把老歌唱一次，可是咳嗽才是他的飲歌。習慣了腰痛。不再看紀錄片。間中與銀行存摺打交道。剩下的時間都在公園。

如果還有一個願望可以實現，他希望抽出一個對的人出來，讓他埋怨一個下午。

5.1

如果沒有配樂

這便是一場殺戮

昆蟲也將要濺血

為甚麼對位法這麼重要？

和弦起伏都在同一條線上

抹過飄煙也抹過灰

安坐著看一切閃動：因為音樂

這不妨是一瑒舞蹈？——偽停頓的肢體

和弦音的戛然豐收

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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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遲中振動

延遲

而不必停止

桌沿堆滿容器的懸念

無礙是一地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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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遲中振動

延遲中

等待

振動

5.3

當兩種聲音在爭辯的時候

文字沉默以待

一邊是共鳴的傳統在呢喃

另一邊是偏離音階的低唸

它們在變奏

也許萬變不離其中

很難說哪一種聲音

比另一種聲音更像真理

然後第三條道路出現了

是嚼果仁的碎響

和酒杯的碰撞聲

5.4

所有虧欠竟不在乎

冰鎮的暈眩

領養或書寫

卻沒有甚麼可以

讓你伸手

挽回

5.5

想在那裡躺下，想明日的事

刺目的眼神

或偽善的佛影

都朝向你

但觀看也是多餘的

想在那裡躺下，入睡

因為夢中有深淵

深淵裡有人

按：本作以即興創作方式回應第一、二、三和五場「齊人詩歌X藝術節」中各項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