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與警書單

7月21日，大批來自元朗圍村的白衫人聚集在元朗西鐵站，無差別打人的行徑震驚香港。次日，黑社會幫派於大西北吹雞群鬥的消息傳遍社交媒體，人心惶惶。沒人會想到，在2019年的香港，竟然要集體發出這樣的叩問：「而家係咪黑社會治港？」而次日，連登又有自稱黑社會人士發出割席通知：「白衫人不代表我」，不少網民為之擊節。7.21之後，大陸微信上流傳一篇〈香港洪門檄文，昭告天下洪門昆仲書〉，站在愛國立場，要求香港洪門社團「保家衛港」；此舉又馬上引來三藩巿及台灣的兩位洪門大老拍片割席反對。哇，我等平民無意插手。

其實各式幫會在香港早已發展成重要的次文化，江湖與政治的勾結也是歷來小說與電影的主題，以下的書單或者可以幫你認識幫會文化與歷史，理解現象背後的成因，至少找回一點浪漫，療癒當下的憤怒與痛苦。

看不見的黑幫城市
張大春︰《城邦暴力團》


本書是2000年出版，實為近代武俠小說的魔幻經典，近日新經典推出新版。「暴力團」，指身懷武功的許多城中潛伏人物，亦指漕幫與竹聯幫等台灣江湖幫會。這些幫會與國民政府存在千絲萬縷的關係，漕幫幫主萬硯方因阻止「反攻大陸」而遭離奇暗殺，揭出一頁幫會歷史。論者陳思和指這本小說由廟堂、民間（幫會）、知識份子三種角度寫出了中國（台灣）近代史。而書中以魔幻方式寫武俠小說，亦是中國敍事史上的一個悅目的高峰。

黑社會在小說中的現身亮麗而震撼。張大春以卡爾維諾的方式，說「竹林市是一座看不見的城市。」敍事者說，尋常人對竹林巿毫無知覺；1997年，八位早年曾在美國伊利諾大學深造的物理學、電機學和生物化學博士，在酒樓聚餐高聲唱歌，冒犯鄰房大漢，連發十槍將八博士全數擊斃，史稱「八博士事件」：「乃是尋常人誤闖竹林市的典型範例。之所以稱之為『誤闖』，乃是因為沒有任何人能在一宗兇案發生之前指出兇案即將發生之地，換言之：它可能是任何所在。一個絕大的亂數。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倏而滅、倏而生，看不見的一座城市。非由人誤闖不可。」面對這種神秘與可怖，出神臆想之餘，也不妨警惕團練。

黑幫也移民

馬丁 · 布斯︰《黑社會之華人幫會縱橫史》


鬼佬來寫華人黑社會史，實在夠把炮。作者馬丁．布斯為著名深度調查報告記者，曾寫過《鴉片的歷史》，亦為此範疇公認之經典。本書有一種外部或曰比較文學式的眼光，由離散的角度切入，寫黑社會（三合會）如何遍覆於海內外華人社群，很明顯，作者是由唐人街開始建立其觀察，再去溯源歷史的。作者視黑社會為一種反叛勢力，時而對抗朝廷、保護民眾、制衡廟堂，醞釀下一代的政治勢力（如明太祖朱元璋出自白蓮教、孫中山曾是三合會「雙花紅棍」）。黑社會（曾）是白道以外的另一種正義。

從來，沒有脫離政治影響而存在的黑社會，他們經常發揮政治上的影響力，不過會在之後受到剿滅。作者亦指出，黑社會其實也是一種社群制度，提供生存、教育、醫療等福利；不過當早期的知識份子色彩（想像《鹿鼎記》中的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淡出後，為了維持運作而不得不收錢敲榨（保護費制度），後來終不免墮落成純為求財的暴力集團。書中有不少章節論及香港黑幫史，寫到和勝和、義安幫、十四K的歷史，實在值得一讀。英文原著1999年出版；看到簡單一句「全世界再也沒有任何地方，對黑道的研究比香港更加透徹（黑道活動是如此透明公開）；執法單位取締他們的決心和成績，也是全球少見。」實在是百般滋味。

梟雄想像，抗爭資本
章君毅︰《杜月笙傳（1-5冊）》

講到抗爭，香港人最缺的不是熱情，不是勇氣，亦不是智慧——而是錢。一切能與暴政、亂世抗衡的資本。

上海大亨杜月笙，販毒起家，搞銀行、參與國民政府軍職剿共、還資助抗日，與黃金榮、張嘯林並稱「上海灘三大亨」國共內戰時，他沒有隨國民政府遷台，亦沒有留在中國大陸，而是南下來港——與京劇名伶孟小冬結婚，最後於1951年8月16日，在香港寓所病逝，終年六十三歲。

銀幕上的杜月笙，是周潤發，是黃秋生；但香港人畢竟對這位在香港終老的江湖大佬，認識不深。如果香港人真要做到金錢抗命，杜月笙會不會說是另一個值得參考的教材？台灣歷史小說家、傳記文學作家章君毅為寫這部《杜月笙傳》，特意走訪杜月笙兩大親信「陸京士」、「楊管北」，游走於傳說與真實之間，以歷史小說形式，呈現出一個當刻香港人需要的梟雄想像。

入冊前，你要知道的XX個事實
黃碧雲︰《烈佬傳》


前幾日，連登有一則post引起特別多人關注，題為：個個話有心理準備坐十碌，入面係點，想唔想知？你問我答。樓主自稱年少時加入幫派，親身講述冊中規矩，行話術語讓不少人歎為觀止，這也不免讓人聯想到《烈佬傳》裡的周未難。

「我覺得我做甚麼都太遲，其實我也不過是二十一二歲，在灣仔，出出入入，有十年，好像半世長。」因吸毒、販毒輾轉多次入獄，六十歲才又從冊中出來的周未難，他的命運經歷是跌宕傳奇的嗎？為了寫這本書，黃碧雲更是多次到監獄與周未難（囚犯志榮）進行接觸和訪問，不停試探摸索合適書寫表達的語言，最終以淺白日常的語言，以一種近乎小說體報導文學的方式，引領讀者進入一個屬於周未難的語境。

「烈佬不讀書不寫字，他會說，你說甚麼呀，說得那麼複雜，做人哪有那麼複雜，很快就過──以輕取難，以微容大，至烈而無烈，在我們生長的土地，他的是灣仔，而我們的是香港，飄搖之島，我為之描圖寫傳的，不過是那麼一個影子。」

黑社會的墮落史
秦寶琦︰《江湖三百年：從幫會到黑社會》


繼寫下《中國洪門史》、《中國地下社會》之後，秦寶琦以這本《江湖三百年：從幫會到黑社會》講述中國近現代幫會黑社會演變史。從清代三大幫會溯源，到天地會、哥老會等各大幫會的秘語和暗號研究，再到民國黑社會與幫派在歷史洪流中無法自控的命運，道出了「中國幫會到黑社會的演化歷程、組織起源、歷史流變、成員結構和社會功能與影響。」（戴逸）

幫派就是地下、灰暗、甚至充滿浪漫情懷的嗎？該書卻將現實的一面交代了出來，寫盡三百年間幫會「從地下走向公開、從民間走向官場，從極盛走向沒落，從互助抗暴到禍害民眾」的演變史。很傳奇，也很唏噓。

政治黑手套，戴定唔戴？
馬家輝︰《龍頭鳳尾》


《龍頭鳳尾》是2016年的話題書，文化人馬家輝五十一歲動筆寫小說震驚四方，據說杜琪峰也迅速買下版權，一直讓人期待電影版的面世。故事是二戰期間香港淪陷前後的故事，亡命逃兵陸南才從戰爭撿回一條命流落香港，從小混混到當上黑幫龍頭大老，卻與殖民地情報官張迪臣（Morris Davidson）發展出男男不倫之戀。張迪臣既要陸南才的身體，也要他的情報，江湖其實也是政治，英人如何以手段籠絡在地華人勢力，達致統治效果，情慾秘密中糾結著政治計算的勾心鬥角。陸南才一邊要管治幫會，一邊與愛人及英殖勢力周旋，一邊看著廣州軍閥勢力的變化，一邊又需看上海幫會杜月笙等勢力的臉色，夾在中間，實不好做，其實是「難為了家嫂」般的陰性角色。

所謂廟堂的政治管治者，利用黑社會江湖來幫助管治，羅永生教授所說的「勾結式殖民主義」，小說在此又加入江湖幫會，那種低人一等的階級之別。無論如何，黑社會與政治歷來有所勾結，黑社會且經常被當成用完即棄的黑手套。黑社會的儀式、殘忍、仇殺，在書中當然也有寫及，陸南才面對的江湖與政治是波譎雲詭，但他偏偏以情義視之，黑社會的規條，綁不住他的情與慾，作為角色，是讓人心疼了。小說是浪漫，陸南才不是恐怖份子。如果闖進西鐵車廂打人的白衫人，心裡有陸南才的柔軟，不知下手是否會有點猶豫。

抗暴，你我都可做到
蘭德爾．柯林斯︰《暴力：從常態到殘暴，以微觀角度探索個人、家庭和社會中超過30種暴力的形成和真相》


這幾年來，香港人實在見識了太多暴力，為我們開了殘酷的眼界。面對暴力，如果想要克服恐懼，理解現狀並且自處，深思與知性實在不可或缺。在此推薦當代社會學大師蘭德爾．柯林斯的這本著作，深入淺出，有大量例證與分析，遍及家暴和校園霸凌，還有搶劫、運動暴力和武裝衝突，以至我們日常的觀賞快感。柯林斯冷靜地指出，暴力在真的發生時基本上是失能的，並且經常對目標之外的人造成損傷。本書解釋了，為甚麼暴力一般出現的形式都是殘暴對懦弱、在觀眾面前的儀式性表演，或是恐怖主義和謀殺的祕密行動，以及為甚麼有少數人可以與暴力相抗衡。

本書涉及許多情緒與處境的分析，對於我們面對暴力有很大幫助。看到有一節題目是「衝突領導者與行動索求者︰警察」，實在觸動香港人當下之痛。警察從來都可以合法行使暴力，但他們必須是引導去中止暴力，才能保障自身動用武力的合法性。但是，香港警察，現在讓我們缺乏信心，因為他們在7月21日白衫人無差別攻擊西鐵乘客時，沒有現身阻止。這動搖了香港警察的合法性。面對暴力的蔓延，平民百姓只能自求多福，風雨中抱緊自由。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