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吃，廣東話又稱漏口，目前醫學界相信它的形成沒病單一病源，卻可能跟基因遺傳、神經系統甚至心理因素有關，因此亦沒任何一種療法能夠有效治療所有類型的口吃問題。不過，以最主要的發育性口吃為例，發生口吃的年齡大多數都在幼兒期到青春期，即介乎三至十五歲，成年人初患口吃情況則相對罕見。

口吃的情況，常被形容跟心虛、撒謊有關，其實在個人意識的發展階段，每個人都會出現發育性口吃情況，而最主要是因為語言表達能力跟不上思維。由於大腦組織能力已逐步成熟，惟未能完全掌握語言，因此在表達內心複雜想法時會感到困難，繼而變得說話急躁、激動或緊張。發育性口吃一般會隨著成長過程而消失，但基於某些因素，會保留在一部分兒童身上，並且通過青春期，逐步發展為成年階段的口吃。

翻查古今中外的口吃名人，作家、思想家、政治家幾乎佔了最大比例，從古希臘智者狄摩西尼（Demosthenes）、阿里士多德（Aristotle）、中國法家倡導者韓非子、到近代英國文豪毛姆（W. Somerset Maugham）、《愛麗絲夢遊仙境》的作者路易斯卡羅（Lewis Carroll）、前英國首相邱吉爾（Winston Churchill）、俄羅斯革命領袖列寧（Vladimir Lenin），都是從小出現嚴重口吃情況。或許證明了他們都是因為說話速度追不上大腦思考，思維太複雜跳躍，要迅速具體表達出來反而困難。但同時亦因為不擅言辭，讓他們更潛心專注寫作，或雕琢出一套更有力量的完整論述，以文字整理無法口頭一言以蔽之的靈感，不鳴則已，一鳴，則換來更不凡的成就。

毒舌文豪與激情演說家

細數眾多受到口吃障礙所困擾的偉大文豪，英國現代小說家毛姆可能是最特別的一個。誠然，毛姆自小便有口吃毛病，背後原因倒不是他說話太慢、追不上敏捷的大腦神經，而是來自更實際的問題——母語。

毛姆有個很特殊的身世，他是在位於巴黎的英國大使館出世，父親則是英國駐巴黎大使館的法律事務官。地理上他生於法國，法律上生於英國，而語言上，由於從小在巴黎生活，法語才是他的母語。毛姆出身富裕家庭，於上流社會浸淫成長，然而父母不幸雙亡，十歲之後他就回到英國由親人照顧，也成為了他童年不愉快生活的開端。因為毛姆的英語水平較同齡學童不濟，加上身材矮小，故此在學校裡一直受到排擠。出於自卑情緒，讓他養成了嚴重的口吃問題，極不擅長與人交談。但他有沒有像希臘哲人狄摩西尼般含著石頭誦詩，對著海浪練習說話，克服口吃問題呢？大概沒有。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毛姆於十六歲選擇離開英國，然後去了德國讀書，再多學一種語言。

或許，沒有當初那些把他英語欠佳當是笑柄的欺凌者，就沒有後來言不驚人不罷休、極盡嘲諷能事的毒舌大作家毛姆，而他亦未必會棄醫從文，決定以寫作為畢生志業。口齒不伶俐絲毫沒埋沒這位天生速筆寫手，毛姆產量驚人，創作生涯寫過的劇本共三十多份，長篇小說二十部，另外短篇小說更逾百篇，而且他還稿費豐厚，不只打破了小說家總是身無分文、活得貧寒的宿命，從富自傳色彩的處女作《蘭貝斯的麗莎》（Liza of Lambeth）起，他便一直長居暢銷作家，加上劇作如《克雷杜克夫人》（Mrs. Craddock）深受民眾歡迎，到後來出版《人性枷鎖》（Of Human Bondage）及《月亮和六便士》（The Moon and Sixpence）時，那個曾經英語不濟被同學嘲笑的歸國少年，已儼然是全英國最有錢、甚至最有影響力的作家，卻同時又以為人毒舌尖酸見稱，是口吃患者之中最囂張的特例。

毛姆的尖酸刻薄，見諸其簡潔但刺耳、直擊人性醜陋的短句。「再練習一百年，你也達不到專業水準。你不過就是一個打著藝術旗號逃避生活的年輕人。」「當你在談戀愛的時候還要談自尊心，原因只有一個，你最愛的只是你自己。」「我們在二十五歲的時候總會有些孩子氣，像是在演蹩腳話劇一樣，但若非如此，我們在五十歲的時候，看待世事就不會那麼豁達了。」後世常引用的「負能量語錄」，不少都是出自毛姆的口吃之言。好人活不長，毒舌惡言的毛姆則相當長壽。當他年過八旬，據聞有人想為他寫一本傳記，他斷然拒絕，並且不改尖酸作風：「作家的生活很枯燥，我可不想跟枯燥扯上任何關係。」

既毒舌而又嚴重口吃的毛姆，成名之後離群索居，並不喜歡與人來往，一直活在自己的城堡裡醉心寫作。不過這位英國文豪倒是上流名人，身邊有著不少知己好友，其中一位就是前英國首相邱吉爾（Winston Churchill）。傳聞毛姆和邱吉爾相識半生，可謂冤家路窄，不打不相識。年輕時，兩人曾同場出席名流宴會，邱吉爾自然一如既往滔滔不絕高談闊論，卻冷不防被毛姆一言譏諷，惹得全場大笑，邱吉爾也相當難尷。翌日清早，邱吉爾便親自找毛姆做了個君子協定：你從此不對我毒舌，我不笑你有口吃。

毛姆當時沒想過邱吉爾會如此在意自己公開場合「輸」給一個口吃之人，但背後當然另有原因。與毛姆同年出生的邱吉爾，兩人成長過程有著許多相似之處，譬如邱吉爾同樣是貴族出身，同樣被家族寄予厚望，也同樣在校園欺凌下渡過不甚愉快的童年。因為邱吉爾小時候同樣有口吃毛病，不但被同學恥笑，連老師都覺得他說句話都吞吞吐吐，讓家族蒙羞。從此邱吉爾立誓要克服口吃，後來於二戰時期以演辭鼓舞全國軍民，被譽為史上最偉大的英國首相、最懂得激勵人心的軍事演說家，卻其實曾經最不擅長說話，躲在家中獨自對鏡苦練了相當漫長的時間。

邱吉爾和毛姆，兩個口吃而好勝的人，一個十倍奉還，變成最傑出的政治領袖，另一個則以牙還牙，以最毒舌的小說家見稱，結果做了超過半世紀的叛逆之交。

飛不起來的渡渡鳥

著名童話故事《愛麗絲夢遊仙境》的作者路易斯卡羅，是另一位文筆生動、妙想天開，現實中卻長期深受口吃問題困擾的英國作家。

生於典型英國中產家庭的路易斯，原名為 Charles Lutwidge Dodgson，或許本就受到先天因素影響，令他與家中幾位兄弟姐妹都有類似的口吃問題。兼且路易斯幼時多病，如今醫學界普遍認為口吃成因期都在幼年，若小孩子曾患上肺病或耳鼻喉科相關疾病，康復後仍有機會令發聲受阻，導致說話結巴。路易斯就在小時候因病導致其中一邊耳朵失聰，後來還得過百日咳。長期口吃固然為他的校園生活帶來許多朋輩嘲諷，幸運的是，終究無損老師對他的讚賞。勤奮上進的路易斯，於 1850 年考入名校牛津大學，並取得數學碩士榮譽碩士學位，儘管有著口吃問題，卻因為本身成績優秀，畢業後獲聘留校任教，渡過了長達二十六年的執教生涯。

路易斯一生仕途平淡，僅一份正職做到退休，但就擁有兩個不同的作者身份。在他利用「路易斯卡羅」（Lewis Carroll）之名創作《愛麗絲夢遊仙境》等童話名作之前，他本身亦是一位傑出的數學家，並從事幾何學、線性代數和數理邏輯研究，以本名發表過多部數學和邏輯學專書。當然，如今看來更廣為人知的還是「路易斯卡羅」這個業餘創作童話繪本書所用的筆名，以及他在兒童文學上的莫大貢獻。

於大學授課以外，路易斯對科學、美術、音樂、文學、宗教、政治等方面都興趣廣泛，且一直從事各種童話創作，從口述故事，到創辦家庭雜誌、於報刊連載小說，甚至主動找插畫師合作，可視之為他在學院以外的第二事業，而且亦跟他一生未癒的口吃問題有關。據指有個較魔幻的說法，是路易斯只有跟成年人談話時才會不斷口吃，跟小孩子對話的時候則完全不會，當然亦可能因為跟小孩子相處無拘無束、較為輕鬆，沒太多心理負擔。這亦解釋了他為何既喜歡研究數學，同時喜歡創作童話故事——因為兩件事都不需要面對來自成年人的壓力。而《愛麗絲夢遊仙境》的創作契機，正是源於他在一次郊遊中即興給孩子們說的冒險故事。

路易斯一生體弱，中年過後又患上偏頭疼和癲癇症，以致身體僵硬不良於行，最終不堪病痛折磨，於 49 歲主動辭去了牛津大學的教席，至 1898 年離世。對於這位數學家兼著名童話作者來說，口吃問題的影響反而最為輕微，但對於文學創作的啟發，則最為意味深遠。

路易斯終身獨居、未婚，且一直生活在牛津，多病的身體讓他不擅與別人來往，亦無法離開故鄉。但他筆下《愛麗絲夢遊仙境》所描繪的奇幻世界，歷來獲改編無數，風行全球，銷量僅次於《聖經》和莎士比亞劇作。後世普遍認為《愛麗絲夢遊仙境》的故事裡有一個路易斯的自我投射角色，就是那隻渡渡鳥。事關他每次跟陌生人介紹自己本名姓氏 Dodgson 時，都會口吃說成 Do-Do-Dodg-son，聽上去就像渡渡鳥的叫聲。作者既可能自嘲連姓氏都說不好的毛病，也因為渡渡鳥天生不會飛，或許正是自己一生的遺憾。

看盡世道，死於讒言

古往今來，不少名垂青史的政治領袖及思想家，本身都有口吃問題，要透過不斷練習克服先天障礙。但不是每一個人都像英皇喬治六世、邱吉爾或列寧那麼成功。在中國，韓非子則算是因口吃而招致殺身之禍的悲劇代表。

韓非子生於公元前 280 年，戰國末期群雄割據之亂世，既幸亦有不幸的是，韓非子本乃王孫貴族，而且天資聰穎，博覽群書之餘亦周遊列國，才學見聞甚廣。惟他亦生於戰國七雄中勢力最弱的韓國，眼見祖國國力漸衰，內政混亂，外交孤零，根本無力對抗六國，況且又與國力最強的秦國為鄰，隨時會被吞併。救國心切的韓非子曾覲見韓王，陳說變法圖強的主張，可惜他天生嚴重口吃、不擅辭令，且當時以儒墨兩家為治國主流，他卻認為以法律為本才是治國之道，韓王只覺旁門左道，始終未將韓非子的進言放在心上。

憑著見聞廣博，集各家思想長短，韓非子寫下《孤憤》、《五蠹》、《內外儲》、《說林》、《說難》等論著（後世遂將其匯編爲《韓非子》一書）。雖然一開口便說不出話，但文章卻推論有理、思路嚴密，而且文筆細膩入微。而更有趣的是，韓非子師從荀子門下，荀子推崇儒家，韓非子的論著卻大力反對儒家中心思想，他不僅質疑孔子的儒家治國理念矛盾，更將儒士納入「五蠹」之列，認爲他們只是一派空談，最終只爲自己謀利之徒。在《五蠹》洋洋灑灑的四千多字之中，韓非子便以既準又狠的筆法，不遺餘力批判孔子的假仁義、虛道德。他認為：「民者固服於勢，寡能懷於義。」即人們一向習慣屈從權勢，而很少能被仁義所感化，而且連主張君主行仁的孔子亦不例外：「魯哀公，下主也，南面君國，境內之民莫敢不臣。民者固服於勢，誠易以服人，故仲尼反為臣而哀公顧為君。仲尼非懷其義，服其勢也。故以義則仲尼不服於哀公，乘勢則哀公臣仲尼。」魯哀公明明是個並不賢明的國君，但魯國國內無人敢不服從他。但人民所屈服的是其權位，而非仁義，所以魯哀公才是國君，而孔子卻只能為臣。難道孔子因為魯哀公的仁義而臣服嗎？其實也是屈服於魯哀公的權位。要講仁義，孔子明明就不會屈服於魯哀公，但就是因為講權勢，魯哀公卻可以讓孔子俯首稱臣。

「今學者之説人主也，不乘必勝之勢，而務行仁義則可以王，是求人主之必及仲尼。」由此推論，現在的智者遊說君主不要利用其必勝的權力，要行仁義得天下，不就叫他們變得像孔子那樣嗎？反之，韓非子主張的法家思想，則提出社會紛爭正是源於人們競逐私利，因此他積極倡導君主專制主義，讓君王彰顯自身權力，並以法律整理國家政權，反對以倫理道德為禮制。唯有依法治國，才是最行之有效的公平體制。

儘管韓非子的論著在韓國不受重視，然而，伯樂卻在跟韓國接壤的秦國。據《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記載，秦王嬴政拜讀了韓非子的法治論著之後，對他極其賞識，認為跟自己的政治看法不謀而合，早就想跟這位屈不得志的韓非子見一見面。後來嬴政發兵攻打韓國，韓王派出使臣議和，當時嬴政就把握機會，指名要韓非子出使秦國。議和是假的，實際上無非想將韓非子留在身邊，為秦國出謀獻策。雖然韓非子有口吃毛病，但嬴政深深被其法家思想打動，本就想著要重用此人，不過，來到秦國討得嬴政歡心的韓非子，卻惹來本為秦王效力的同門李斯嫉妒。

後來官拜丞相的李斯，與韓非子曾為同窗，既知才華不及對方，但也深明韓非子最大弱點是不善辭令。於是，能言善辯的李斯便數落韓非子文辭掩飾，前來秦國另有所圖，而且他本乃韓國貴族，豈會真心留秦做個二等人，早晚都會回去韓國，為秦王留下後患。面對惡意中傷，言辭笨拙的韓非子根本不及反駁，就被秦王關押起來。

據後世一般說法，普遍認為是李斯怕秦王反悔，隨即先斬後奏，派人送毒藥到牢獄迫韓非子自殺。後來秦王果然反悔了，還是想用韓非子，可惜他已經枉死於獄中。不過，真相未必如此。韓非子當初出使秦國，雖知自己受到秦王賞識，但他並非背叛祖國，反而極力陳說「存韓」主張，費盡唇舌分析「存韓」對秦國利大於弊，本意也是赤誠救國，不過一來口才欠佳的他，本身就不是做政治說客的材料，二來此舉亦可能得罪了生性猜忌的嬴政。欣賞對方的才華和政治主張是真的，但同時嬴政心裡有數，已知無法將韓非子留在身邊。常說李斯妒才，於獄中毒死同窗，讓嬴政後悔不已，只不過，韓非子之死倒未必完全不是嬴政的意思。畢竟李斯比韓非子更懂得揣度主子的想法。

韓非子雖含恨而終，但人死書還在，其法家思想被秦王全盤接收，作為劃時代的治國方向，最終統一六國，開創了中國史上第一個中央集權的國家。至於贏得名成利就的李斯，當然也從沒想過嬴政早逝，而自己最終會身首異處，死得比昔日好友韓非子更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