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平安】人間摩西,歌聲引路——專訪甘浩望

專訪 | by  劉平 | 2018-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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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浩望認為,爭取之後最重要的是懂得繼續關心他人;如果為了爭取而忽略他人,反而是失敗。


《聖經》上有這麼幾句︰「求你指教我們怎樣數算自己的日子,好叫我們得著智慧的心。」(詩篇90:12)甘浩望神父的故事沒有《聖經》那麼厚,但要細細說來,也非易事,尤其當他的故事隨著香港發展行進,每一頁都擠滿黑壓壓的人影,你說甘浩望是漆黑中的螢火蟲?「發光發亮」說來俗套,他又不是落入煩塵的聖哥,況且他亦承認,自己也有驕傲與發脾氣的時候——甘浩望好真實——於是他將每一次挑戰看成是操練智慧的機會,在歌聲與結他聲中,繼續數算恩典與平安。

我們一生的年日是七十歲,若是強壯可到八十歲,但其中所矜誇的,不過是勞苦愁煩,轉眼成空,我們便如飛而去。誰曉得你怒氣的權勢,誰按著你該受的敬畏曉得你的忿怒呢?(詩篇90:10-11)

詩篇90篇是摩西的祈禱,摩西,傳說中那個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的人,有人說他是先知,有人說他是民族領袖,他身上的特質——神性與人性,似乎都可以在甘浩望身上找到。「我們要在地上建立天國,建立一個新天新地,與弱勢人士同行,爭取社會公義」,甘浩望的座右銘,其實也是他的口頭禪。

難民︰見證世界不公不義

甘浩望今年七十歲,不知他退休了沒有,但他每天依然非常忙碌,早上到監獄探訪,下午又輪流到不同的組織探望難民,星期日要出席「連儂牆」的彌撒,一周之中還得去看望露宿者一次,更別提他為無證人士爭取居留權的決心。前後兩次採訪甘浩望,一次在香港基督徒學會,一次在香港專上學生聯會,兩個組織只有一街之隔,風馬牛不相及,卻都願意借出地方給甘浩望創辦的居留權大學(居大),居大義工教難民講廣東話、做手工、畫畫,間中又跟他們討論宇宙起源,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居大雖為難民及爭取居留權人士而設,說穿了也是一個讓大家開心見誠的聚落,如果國界定義了難民的身份,這種超越語言、種族、文化甚至是信仰的理解與溝通,也許一步步見證甘浩望口中「在地上建立天國」的奧義。

「好多人都話啲難民係假難民,但我覺得基本上係冇假難民的,因為冇咩人想離開自己的國家,他們會離開,肯定是基於很重要的理由,就當是因為經濟或政治問題,咁唔通經濟難民就唔係難民咩?」不論真假,甘浩望洞察難民背後的真相,即使是私欲,一切都源於不公與不義。

「有一天/Joey坐車去受審/一位法援律師出來搞/他講嘢時似乎自己係法官/他話人情無用/講太多嘢浪費時間/Only guidelines會判媽媽會判Joey」,甘浩望2015年寫的歌,歌名就叫Raymond,Raymond既是Joey孩子的名字,也是Joey甘於被人利用、從非洲帶毒品來港的原因。第二次訪問甘浩望之前,他早早就跟我說好了當天下午還得到保良局去,原來是去處理另一宗孤兒個案——所謂「孤兒」,其實都是被迫與母親隔絕的孩子,無論是Raymond還是另一個孩子,他們的母親為了生活鋌而走險,即使她們得到的利益或金錢其實不多,像Raymond之母,刑期長短卻與毒品價值掛鉤,「Only guidelines會判媽媽會判Joey」,普世價值不再剩餘任何價值,原來人是死的,guidelines才是生的?

「Joey見到Raymond想抱佢/但佢喊/見媽媽皮膚唔同其他人嘅/Joey都喊呀/亦帶佢嘅仔入去/剛岩兩個鐘頭後Raymond出來/充滿快樂/佢講/佢講/佢講/講講講/媽媽Joey畀佢joy」……想像甘浩望一邊彈結他、一邊以半鹹淡廣東話唱起歌來,像歌曲本身一樣,笑中有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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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浩望身體力行,「做耶穌好過講耶穌」。


新移民︰各有各的十字架

甘浩望今年七十歲,去年,紀錄片導演江瓊珠特別花了一整年時間追蹤他,拍成紀錄片《甘浩望巡禮之年》,自七月首播至今,依然在不同地方放映不斷。紀錄片中,江瓊珠詳述甘浩望來港原因、他的中國夢,又旁及他來港初期,為油麻地避風塘艇戶爭取「上岸」、創立「石籬民生關注組」等事跡。1999年,終審法院裁定港人內地所生子女擁有香港居港權,不久之後卻被全國人大常委會「彈弓手」推翻,甘浩望二話不說走出來為無證人士奔波,三年後更創辦了居大,開始他的漫長抗爭之路。甘浩望為無證人士苦爭居留權,在不少自視為「苦主」的香港人眼中,都是「與民為敵」的「背叛」行為,尤其近年社會氣氛緊張、政治派系叢生,甘浩望復被冠以「左膠神父」的稱謂——誰知「左膠」與「神父」,更突出了甘浩望表裡如一的人格。

1999年,許鞍華自掏腰包,又透過朋友集資幫忙,最後才籌足經費開拍《千言萬語》。戲中,影帝黃秋生飾演甘浩望,神父在立法局外為水上新娘絕食七天後說出的一段告白,令人動容︰「我知道我根本唔可以爭取到啲乜嘢,受苦難嘅人一定要靠自己先可以爬起身,但我起碼可以畀到佢哋信心同支持。」俗語說「好心著雷劈」,現實中,還是有人會非議甘浩望的所作所為,神父如是說︰「佢哋(反對者)寫橫額唔畀雙非兒童來港讀書,我話有冇搞錯,你知唔知咩叫『雙非』?你知唔知佢哋遇到咩問題?佢哋又話我係假神父,黃絲帶點會支持『雙非』㗎?點解黃絲帶就唔可以支持『雙非』兒童來港?又鬧我係『左膠』,你唔係『左膠』,唔通就係法西斯喇咩?」

但慶幸,甘浩望的爭取與付出也絕非一無所得。來港後等了多年,甘浩望終於等到入內地「上山下鄉」的機會,在內地斷斷續續生活了十多二十年,受過甘浩望幫助與恩惠的人與日俱增。在《甘浩望巡禮之年》中,江瓊珠找來一位追隨甘浩望多年的殘疾人士,看她今天如何轉過來幫助其他殘疾者;又找來獲甘浩望資助上學的兩兄弟,他們今天在江門開設了名為Franco Mella的意大利餐廳——Franco Mella,甘浩望的意大利文本名。「咁多人參與,唔會係虛無嘅。」記得江瓊珠在片中說了這麼一句,甘浩望的十字架可能很重、很痛苦,但當大家都願意一起參與、付出,沿途扶他一把,這樣的十字架,依然令甘浩望背得甘心樂意。

「我哋唔需要害怕被人批評,別人的批評是進步的動力,呢個係馬克思主義辯證法,歷史就係咁發展的。」一個相信馬克思、相信毛澤東又敬畏神的米蘭青年,無論是在江瓊珠的鏡頭之下、還是眾人之前,依然一臉羞澀。「為人民服務、為兄弟姊妹服務,馬克思、毛澤東的思想跟基督教信仰其實是一樣的。」甘浩望想起耶穌的十字架,他說每個人都要背負自己的十字架,他的那個,自1974年來港的時候早已擱在肩上,四十多年來未曾放下。


半個世紀之前,第二次梵蒂岡大公會議、法國學生行動、意大利工人團結工會行動、文化大革命,世界各地受到不同的社會運動衝擊;半個世紀之後,社會潮流、政治氣候不再一樣,但甘浩望依然置身人潮之中,腳踏實地地一步一步走過來,他說「做耶穌好過講耶穌」,於是他就像耶穌一樣走入人群,將信仰透過生活實踐出來。「以前覺得要爭取嘅話當然希望成功,依家覺得最大的成功不是爭取到甚麼,而且爭取之後,大家懂得繼續關心其他人。如果為了爭取而唔理其他人,咁樣唔係成功,反而係失敗。」甘浩望今年七十歲,早就將個人成功與失敗看得透徹,他最放不下的,從來只有別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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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平

《無形》執行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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