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學地獄淺考

書評 | by  勞緯洛 | 2020-08-18

提到日本文學關鍵詞,我們很輕易想到大西克禮的「物哀」、「幽玄」、「侘寂」,抑是「無心」、「風雅」,甚或年輕讀者所熟悉的「耽美」、「私小說」、「無賴派」等等。在我看來,未嘗不可以「地獄」作為關鍵詞,考察從古至今的日本文學發展,或更有助我們理解其中的重要面向。


先從「地獄」的詞義入手。這裡有兩個問題須簡略交代:一、「地獄」這個詞本來指甚麼?二、在今天的日本文學研究語境(context)裡,「地獄」是如何被理解的呢?在一般理解裡,「地獄」(Naraka)的說法源自印度佛教,是六道輪迴中最為低劣的生存界。佛教講因緣和合報應之理,眾生死後會按其所作惡業而投生於此,或另外二道惡趣(惡鬼道與畜生道),接受各種刑罰與痛苦,直至業報終結則重投輪迴。(事實上,其他宗教如亞伯拉罕諸教亦有「地獄」概念,大概即人死後靈魂所往之處,但限於與本文題旨的相關性,按此不談。)至於在今天的日本文學研究,「地獄」則不作為宗教用語,而是作為文本中的文化象徵而被接受的。透過考察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能留意到福澤諭吉、內村鑒三等曾提出對偶像崇拜進行祛魅,即去除任何宗教非理性對人的理性的枷鎖,在此時間節點上,「地獄」的概念似乎就起了質的異變。然而,按我的觀察,縱使福澤等的現代性工程使「地獄」衰落,它卻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成為了現代以至當代日本文學中纏祟不去的幽靈,甚至構成我們今天理解日本性(Japaneseness)的可能。因此,面對日本文學,我們有了研究「地獄」的必要性。


要了解日本文學裡的「地獄」,則必先從日本佛教講起。佛教早在飛鳥時代(592-710)就傳入了日本,至奈良時代興起。但若要準確地把握日本佛教文化與日本文學之間,相互造成深遠影響的一個時間段細作討論的話,那便必然是平安時代(794-1192)。平安佛教基本上即天台宗與真言宗二支,又以天台宗為主流。天台宗為漢傳十支派之一,尊奉《法華經》,始創於中國南北朝時,後為僧人最澄傳至日本。有別其他支派,天台宗從未對佛或菩薩多做討論,而是專注反思現實人生中不可解救的煩惱相,也因此被稱為「屬於地獄的思想」。值得留意的是,紫式部正是在天台宗思想薰陶下,創作出堪謂平安時代至高之作的《源氏物語》,深切影響了往後日本文學的美學傳統。隨著時代變遷,天台宗提倡對阿彌陀淨土的嚮往,以至靜心法的修行方式,漸漸演化出淨土宗,並成為其時歌人的主要信仰。相似於天台宗,淨土宗亦曾被稱為「屬於地獄的哲學的系統」;比較之下,淨土宗更強調現世的污濁不堪,否定現實人生而提倡隱遁的傾向,並以默念淨土作為到達極樂的唯一方法。在此我必須談談親鸞。


親鸞是鎌倉時代(1192年-1333年)的歌人,亦是僧侶,在淨土宗的基礎上創立了淨土真宗,不論在文學還是宗教的層面都對後世造成重大影響。他的思想源於對末法時代的發現與反思。末法時代指的是在佛陀入滅後,教法漸漸衰落,直至行(實踐)證(開悟)不能統一的時代。於如此末世感的籠罩之下,親鸞察覺到人無法以自力達到出生入死、脫離輪迴──我認為,親鸞的此一驚悟剎那,就是日本文學裡第一雙凝視地獄的眼睛,從此,地獄就在日本人間吐息可及之處。可不是如此嗎?要討論親鸞以前的歌人,就必以西行為最高者。西行關注的從來就是他作為歌人的風雅之心,即使會對菩提與苦惱多有思考,終點都是歌道與佛法的相連統一。只是到了親鸞,他對於心的關注則更進一步內轉,在凝視自己的心的時候,發現了無法挽救的罪惡──也就是發現了地獄與人心竟是如此接近。深受淨土宗思想影響,他提出只有稱名念佛方是脫離生死(samsara)的「最勝直道」。他這麼說:「哀憐而起願之本意乃為惡人成佛,賴他力之惡人,尤為往生之正因。」意思就是在末法時代裡眾生都是身負深重罪業的,惟阿彌陀佛起願打救這些無法自己開悟之人,因為佛的慈悲更惠及於惡人──在此我們可以看到基督教對日本淨土宗思想的間接影響,耶穌說:「我來本不是召義人悔改,乃是召罪人悔改。」(路5:32)由是,親鸞對阿彌陀佛的無上禮讚,也就是在「五濁惡世」中,對自己罪業的懺悔以及對生命的歌頌,唯此方能藉著佛的他力消滅一切煩惱與執著,也就遠離了近在咫尺的人間地獄──倒過來說,如果我們要領悟那無限的生之喜悅,則必須行過地獄之路。


梅原猛曾說:「地獄的思想是日本佛教的一種思想。(......)日本人通過這種對黑暗的凝視,感到看到了自己的靈魂的深層。」於此他清晰指出,所謂「地獄」乃是作為觀看人世苦惱的眼光。在這種眼光下,每個人像親鸞那樣深挖自己內心的陰暗罪業,就成為了對於存有的肯定性明證,更甚是對空虛無常的最大反撥,而這個過程就是對真理的一步步催近。在閱讀梅原的論述時,我發現他有一項洞見是非常有助我們理解日本佛教裡的「地獄」與日本文學的關係的。他指出日本佛教繼承於釋迦文化,在理解「地獄」時,事實上是不大關注於形上學的層次,而更側重於倫理學(以至美學)。意思就是說,當我們考察日本文學裡的「地獄」風景時,不能期望像在但丁《神曲》裡所看到的各種神遊描寫,這裡說的「地獄」應是重點體現在倫理關係上──正如沙特說:「他人即地獄」;在於日本文學,我願補上一句:人世即地獄。我們不難留意到日本文學的獨特氣息,很大程度是來自倫理場域上,近乎病態的、詩意的苦惱。更準確來說就是苦諦裡的愛別離之苦:有心之處必隨苦惱迷妄。且看《竹取物語》,到松尾芭蕉,再到太宰治,他們都離不開說同一句話:「人生就是別離。」事實上,在日本文學語境裡,「地獄」的涵義就不曾發生我在上文說的「質的變異」。名利即地獄;愛欲即地獄;我執即地獄;煩惱即地獄。從頭到尾他們就是這樣理解「地獄」並與之共存的。


按梅原的整理,從《源氏物語》、《平家物語》,到世阿彌、能松,再到宮澤賢治、太宰治,都在不同意義上強烈地表現了與「地獄」相關的思考。在此我想補充一下。整體來說,生之慾望即是地獄,作為了日本文學發展中極其重要的思想。我這裡說的生之慾望,其實就是生的本身。嚴格來說,慾望就是生的「內面的內面」──我們在表象世界裡切實地感受到慾望,並僅能以此去認識生,如此,生就反過來是為生之慾望所發現並確立的。這樣我們自然會聯想到叔本華的人生哲學:現世充滿求不得的苦難,人在其中則作為無法擺脫盲目意志的奴隸,於是存有就只能作為悲劇的苦惱者。如是,叔本華提出以否定意志為唯一依歸,亦即消滅存有本身。他的說法明顯有別於親鸞,我看來是接近於小乘佛教的觀點,或毋寧說是其深受印度教思想影響下的說法。相比之下,日本的天台宗、淨土宗作為大乘佛教支派,即使放諸唯意志論哲學的框架來說,其實亦應更貼近於尼采的思想。儘管人世猶如地獄黑暗,在厭世嗟歎之同時,我們就不能尋找可哀之物、讚歎其中嗎?我認為這正是尼采的酒神精神與日本文學的「知物哀憐」所相對應之處。以下限於篇幅,我只在自己相對熟悉的日本現代小說範疇裡,舉出梅原並未論及的兩例淺作分析──恰巧書名都有「地獄」二字。


首先是永井荷風的《地獄之花》(地獄の花)。在此書裡,很明顯地「地獄」的意義就建立於人性的七情六慾──女人之間極微細的嫉妒,男人的情慾與名利慾。比如笹村玩弄園子的感情,水澤對園子的污辱──「人一旦離開了經過裝飾的社會,立刻就會變成粗暴的動物。」又比如經歷丈夫背叛的富子,時刻發出「過激」的社會論斷,對教育家、宗教家多有憤恨批判。在此我們能感知到荷風的書寫姿態,是在左拉傳統下的強烈逆反精神:堅決、倨傲,冷漠對抗作為「地獄」的污濁人世,到最後園子以性命相搏向父權中心主義的社會發出痛罵,就恰是在泥濘地獄裡綻放的鮮花。這與荷風早期的自然主義傾向息息相關,像他在跋裡所說:「我要毫無顧忌地忠實地描寫伴隨祖先遺傳和境遇而產生的眾多的情慾、手腕、暴行等事實。」惟如此書寫是他揭露並對抗「地獄」的唯一手段。縱然我們知道,在幸德秋水事件後,直面生死無常的荷風,發現自己根本無從以書寫真正對抗「地獄」:「可是我和社會上的文學家都一言不發,不知怎的,我總覺得難以忍受良心上的痛苦。我因自己是個文學家而感到極大的羞恥。之後我就想不如把自己的創作降低到江戶時代那種格調,從這時起,我開始提煙袋、集浮世繪、彈三弦了。」於是他在1916年辭去教授與編輯工作,開始了其隱居生活,直至1959年病逝。


相比起來,我認為芥川龍之介的《地獄變》(地獄変)篇幅雖短,其中呈現的「地獄」卻比荷風更深刻細緻。小說開篇對主公的描寫即交代了「惡即至尊」的世界觀,讀者也就不難理解「地獄變」的涵義:人世就是地獄的變相。故事我們都熟悉了,畫師良秀的繪屏過程正如他的噩夢囈語:「到哪裡去呢?到地獄去!到火焰地獄去!」我把這稱為「往地獄的焦慮」,事實上亦即精神分析學說的死亡衝動──如敘事者所言:「或許,這幅畫中的地獄,就是良秀本身該墜入的地獄吧......」想想良秀的結局吧!因繪就<地獄變>而終究擺脫了他者的惡意注視,受世人尊敬為當朝第一畫師,彼時卻已懸樑自盡,不堪承受業火而離開地獄人間了。相比荷風的唯美筆觸,芥川的寫法無疑更貼近來自靈魂深處的戰慄。於此,我相信芥川必然會鄙視荷風那種基督教式的懺情主義(如同他對島崎藤村有所非難),因為他認為地獄之為地獄,應是無從言說、無從自處、無從擺脫、無從救贖的生之苦惱──這比親鸞的末法思想更為悲觀。如此,芥川陷入了對真理與道德的徹底懷疑,終對人生感到絕望,於三十六歲那年,在黎明未至的黑暗中仰藥自殺,但留遺書一句:「我對未來有著朦朧的不安。」這樣說也許是不正確的,但我想,只有自殺的芥川才是芥川,換句話說,芥川只能是凝視地獄、並在地獄裡痛苦掙扎的人;自殺不是他完成自身文學成就的方法,而僅是他生命裡註定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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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就是日本文學裡的幽靈,或許這就是日本作家的悲劇吧!最後,我還是想回到佛教的觀點上,談談我們究竟應如何面對上述的人世之為「地獄」。天台宗始創人智顗的說法堪謂精闢,他提出菩提之心(定慧)與地獄之心(情慾)從來並不相抵,而是交渾並存於人心之中的,這就是人生的實相。那麼,我們應怎樣把這份地獄之心壓抑消除,乃至到達真覺的境界,超脫人世煩惱呢?他點明了「三諦圓融」的道理:領悟妙有,便是把握到人生作為空、假、中三者的徹悟融合。意思就是,我們需要時刻明察表象世界的虛幻無常,但與此同時,在世界其中認真地感受真實的快樂與疼痛。(倒過來想,這其實也就是日本文學裡「物哀」(もののあはれ)精神的高度體現。)在當下這個「黑暗時代」裡,好好凝視我們身處的地獄吧!必須承受的苦難,都是讓我們藉以學習生的機會──以佛教的話來說,這就是把我們引向極樂的最勝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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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緯洛

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現就讀國立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著有小說《崩末》(2023)、《卷施》(2018),文學及哲學評論散見不同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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