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桴於海,幽道其變——羅貴祥《夜行紀錄》

書評 | by  勞緯洛 | 2023-06-06

一、論道


羅貴祥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位很特別、很曖昧的老師。僅僅是與文學相關的身分,也難以一言界定:他寫小說、寫詩、寫散文、寫評論,做學問、發表各種專著,在我本科學系當系主任,在學院裡外奔波忙碌,又總是花時間熱心輔導學生。但最簡單的說法是——我希望能夠這樣稱呼——我的老師。而到現在,我還是說不出何故,儘管他對我總是那麼寬容,顯得那麼願意傾出身軀,隨時指教晚後,我仍會覺得自己完全不理解他——一種聽起來可能很無聊的,近乎「敬畏」的情感。當讀到《夜行紀錄》,或許是首次我感覺自己,朝他那無法觸摸的睿智與憂傷,與他深藏的意志,都更親近些微了。或許是首次,我和他在小說與小說之間,可以「坐而論道」。《夜行紀錄》,大概也可讀成作者敞開己身,在「道不行」的動盪年代裡,仍願誠懇「論道」的小說集——以小說之為「小道」,抗衡已然空洞腐壞的「大道」。


其夜行藏蹤,所以論道,乃小說之劍道。羅貴祥以筆為劍,不為生裸地直擊政權,而是藉此與寫作的姿勢自身纏鬥;劍道,即是自我纏鬥之道。這意象出自波特萊爾的〈太陽〉:「我獨自去練習我奇異的劍術,/觸及所有角落裡偶然的節奏,/在字典裡踟躕,如在石路上漫遊,/有時會碰到夢想已久的詩行。」馭劍之道,就是馭筆之道,是表面看來風平浪靜,實則生死相搏之道。集中第一部分首篇〈豫讓〉,重寫《史記.刺客列傳》中豫讓與趙襄子的故事,調動角色的關係,比原本更為悱惻難辨。所寫是劍道,也是人間道。「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可以入道。」豫讓的劍訣,彷彿也是小說之訣。小說如劍道:磨劍,以藏劍;修氣,以待時。寫作者如刺客,終其一生,伺機而動,將自身抹除歸負,只為終焉(而未至)的一劍。


刺客/寫作者的形象,恍然頓成了《聖經.馬太福音》裡耶穌所教導的,必須暗處行事的門徒,又或本雅明在不同作品裡反覆提到的遊蕩者、賭博者、拾荒者、密謀革命份子,潛伏隱忍,獨行暗事。復仇(這還是復仇嗎?如果是的話,又是哪種復仇?誰向誰復仇?)故事的最後,羅貴祥如此寫:「誓要周遭的骯髒泥沼淹沒、埋藏自己。[...]取出崩缺的鈍劍,豫讓站在橋上,等候襄子的馬隊到來。」故事終竟歸向了,近乎自毀的和解——或不可和解——唯有粉身碎骨的決斷意志。更教人動容的是——我要強調,是每一篇都是這樣——自此而起,猶如作為綱領,該種粉身自毀的姿態,就充斥了整部小說集,不再缺席。


然而,讀者會發覺,翻畢全書,始終感覺不到一絲撕裂式的痛感。沿用上面的意象,我會說這是羅貴祥特有的「左曲右回」之劍道,亦同史書美所謂「平靜」的歷史意識,楊佳嫻所謂「靜抑」的筆觸。他的劍,以靜為訣。靜不是不言、不是不動,而是始終相信靜能制動,小能搏大,後發(延異)而能先至。靜起萍末,風斯其下,意在刺上;「下以風刺上」的「刺」,就是刺客的窮圖/途一「刺」。董啟章精確點出,讀《夜行紀錄》讓人聯想起《詩經》的「國風」:「風者,是樂風,是民風,是情感的詠嘆,但也是諷喻、諷刺。」孔子謂「不學詩無以言」,何嘗不是指述文學的無用之用,其幻為大?而在無聲劍風之間,如董啟章說的:「所有人事和意象都聞風而動,動而成風,既為集體的時代、也為個體的生命作見證。」仗劍所書,無不時代生命之證言——至少,也是寫作者本人的證言。書寫即論道,並證道。然而我認為,看出其「(國)風」一面並不足夠,甚或更明顯的——或許可以這樣說——實則是其「(離)騷」的一面,是精神之逸離,是心緒之憂騷。《夜行紀錄》的小說之劍,除了是刺客的劍,更是刻舟、也是投水之劍。羅貴祥以其書寫自我搏鬥,始終固執地,撫長劍而自沉。



二、沉水


書寫之道:重複自沉的姿勢。王德威的推薦序點出:「水與沉沒的意象無處不在。」(這讓我無法不聯想起,羅貴祥在為拙著所撰的推薦序中,竟也寫過:「勞緯洛的文字,無處不是水。」)繼而,「死亡成為無所不在的話題。」水、沉沒與死亡,本就彷彿同一災異事件的「弗蘭西斯.培根三聯畫」,時間本身被浪沫沖擊模糊,而因其展開,不再在本質意義上呈現為同一,且流生出許多共時變體。《夜行紀錄》中若一半篇幅,都是這原初災異(甚至不以災異的方式展示)的變體。我認為,羅貴祥在這裡寫的諸多變體——班門弄斧地,借用德勒茲的概念——很可能都是重複的無器官身體;它們甚至不是疾病的,而是疾病被停擺於瞬刻的一隻隻充水皮囊。量變,也許亦未引起質變——海何浩邈,字何微小。


〈啡色禮拜五〉寫傳教士費若瑟與一名野蠻人/異鄉人在鄉村墾闢生地、興建教堂的故事。「進退維谷間,生命可以有更壞的事情發生。」寓言式的句子:在其中凝視而投影,世界之為廢墟的本相。故事至末,殖民軍隊登岸,無中生有暴風夜裡破壞農田、襲擊別處居民的海盜,要與該村村民糾纏。這時,野蠻人/異鄉人大喊:「我才是海盜!」最後甘心被捉拿,「內心平靜,充滿了帶著些微痛苦的無盡喜悅」,儼然透出負罪意識,以及殉道和獻祭的色彩。附錄中,林雪平指稱羅貴祥是「以『少數』粉身撞向『多數』」的「海盜」,就再次弔詭地,呼應了這個形象:這位(想像的)海盜早在出海之先,不僅是為了(海上)遊牧的自由,而是為有一天,能夠率先自沉——難免教人想起遠藤周作《沉默》裡那些為信仰而受難,受海水所擊投的殉道者。「我才是海盜!」這是寫作者(無可奈何地,只能在小說發出)的靈魂呼喊,是身為餘留者的異名懺悔。《夜行紀錄》,故也是這時代的「不安之書」。


〈滅渡〉、〈同舟〉與〈牧魂〉可以並讀,幾乎全以船與水、浮與沉、動與靜的意象連接。〈滅渡〉寫陪伴自閉兒子的成長流年,一方面綻現捍衛未來的「另類」可能,以存其「得水」的生機,另一方面寫與兒子愈加靠近,就愈趨自我重複,直至煞止、停擺、窒息,所導向是純粹的死亡驅力,「沉下去的,沉得很深了。沉埋到再看不見的深淵。」〈同舟〉寫「行船」為業的父女情懷,在波濤之中尋求實在的情感頻率,打開自身為海所育,亦為其所覆,習練以海為逃遁、為依歸。然而轉念間,「大海茫茫亦是逃脫不了的」,依然是沉沒收場。直至〈牧魂〉,劈頭轉寫他者的沉沒,整部小說集以此一扭身作為中點。已逝之他者,打開餘留本體的未知可能。依然是憂傷的徬徨:更廣義的死亡,默示著不在場的幽靈,讓此端與彼端同樣劃入未知境地;當疆域被消弭、被重新分配了,兩端卻並未像預期的執手重見。所書寫的,總是「在水一方」,因而陷入一種既是分隔,也不是分隔的曖昧狀態。


〈滅渡〉,何嘗不是苦集而「滅道」?〈同舟〉,則亦在「文以載道」再難使人信服的年代裡,自願沉降待渡/道。所同是,不可言明之舟;所待是,未見臨在的道。至若〈牧魂〉,騷魂從「遊」到「牧」,畢竟還是「泳水讓你悟道」,道在水中,上善若水。一片浪撥出,一片浪還來,以輪迴轉世的執想,於岸邊靜佇生者的眼眸中,映成召歸之魂。然教魂兮歸來,終究已是彼岸之魂——我想起霍克海默的話:「已死者已死,並無所謂拯救。」祭魂如魂在:小說的魂在論動員攪擾時間的秩序,也僅為安撫生者的憂鬱。「痛也許連接了其他正在受苦的人,那便沒有那麼痛了。」以一己之痛覺,想像共情互通,我認為始終值得質疑。三篇中反覆出現的「魚」,恰巧是個很適當、也很諷刺的意象,子既非魚,能否真確地理解魚的痛楚?共情的(本體論的、倫理學的)疆域在哪裡?從實體的「生成—魚」,到情感的「魚—生成」,必須以書寫姿勢本身,曝露的唯一前提:虛構。這亦如幻似真地,再度被敘事者明認並點出。唯獨是,「撿骨中,我們一起分擔著你在世的喜樂與離世的憂傷。」〈牧魂〉的結尾,寫得畢竟溫柔美麗。



三、幽父


至此,才終於論到小說集的第二部分,亦是六則短篇,俱與不同的社會運動經驗結連。從藏劍論道的刺客,到決絕自沉的海盜之後,羅貴祥再一次流變成了甚麼?鄧小樺的描述算是確當:尤在小說集後半部展現的是「父執的積極」,或說是積極的父執形象。這種積極,不是急著為後生提供一套套確鑿的方法或框架,而是積極打開朝往未來的未知可能。授人以漁不如與人同渡:在此途上,一切本來固定的話語光度,皆染上霧氣、暈開,成為模糊的暗示。諸些與社會運動相關的暗示,統統模糊地被提到,模糊地閃略而過,又模糊地轉身。這也許是羅貴祥慣用的「遊牧」策略的(晚期風格?)另種演繹——「遊牧」於時代之邊緣,也是「遊目」於時代之核心。他企圖說服讀者如是,說服身為作者的自己亦如是:所書寫的,不過是種種表膚般的震顫;沒有答案的表膚,就是能夠言說之全部了。


第二部分首篇〈前行〉以登岸重啟,仍藉水的意象引申「人身難得」的道理,彷彿可以自圓。至故事結尾,當這引導角色大半生的水,成了水砲車的水,平射過來,角色卻只有一種反應:「他糊塗了。」這幾乎像是楊牧〈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的複寫,作者到底還是流露在理解後生處境,雖未能至而心嚮往之的父執「謙遜」。這種坦白和持定畢竟難得,如鄧小樺觀察,「作者多半讓故事停頓於未知」,造就了小說流動、開放,以及無中心的結構。風本無相,運道如水,始終表達在徹底理解之為不可能的前提下,仍願同行的身姿。故若《夜行紀錄》所寫是與政治相關,那也該是種「未來政治」:不為當下提出任何實際定論,而是將政治的生機,或於這時刻仍未看見的種種,都付託予將來之人——某種翻轉意義的青年形而上學/未來學。這樣書寫,我想,也有其莫大艱難與焦慮。為道日損,藉由自我耗消,開啟無限的契機。《夜行紀錄》中的父親幽靈,故不復是徘徊某處的「不在場的在場」,而是被作者自己所肩負(成為)了,以其「遊」、其「憂」、其「幽」,凝視將臨。


王德威的序又寫:「危機時刻的文學唯有以其『幽光』,傳遞出綿延不輟的能量。」我另一位老師蔡元豐曾從字源上解釋,「幽」者會意為「火微」,「雖是暗無天日,卻尚有微光。」《夜行紀錄》在在可見羅貴祥固執地,仍願扛起黑暗,相信這樣的存/傳光行徑。〈魔道〉複寫李維陵同名小說,描述社運時代中的畫師遇見陌生青年,為其繪像的故事。畫師所繪的是「嶄新一幅的Klee天使」,固指本雅明在〈歷史哲學論綱〉中所援引,保羅.克利的畫作〈新天使〉。然在辯道過後,畫作遭青年摧毀。這種摧毀意味甚麼?魔道,是反抗統治之道,還是霸道行惡之道?不忘本雅明論克利的畫作,救贖與毀滅,本是一體兩面。而其摧毀,又何故出於恐懼?是因它出自人之手。性善之人,會恐懼自己成為〈地獄變〉中的畫師/畫中人。同樣曖昧的結尾,無疑展現了相信性善的懺悔意識,在「前所未見的光輝」之中,以「無比的羞恥」綻現歸來。可以篤定,羅貴祥是真心相信這種藝術/生命的光輝,因而後設地以小說表達,所謂人性的幽光。


只是,一如魯迅所願扛起「黑暗的閘門」,之後呢?真正的光明就進來了嗎?他看到的仍是那些幽暗的鬼魂,始終纏繞不散。「幽父」的形象,終究在黑暗中撫劍自沉:「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於無所希望中得救。」羅貴祥的小說之劍,在此赫然成了刻寫夢魘碑文的劍。〈遁土〉、〈秋刑〉與〈小麻繩〉亦可並讀。〈遁土〉的綿延意象仍是「慢慢向下沉」,只不過從水變土,一種潮濕又錯斷的根著。〈秋刑〉更如身陷廢墟,對天仰視卻無任何星叢,也無天裂,「已經沒有了呼喊,也不再期待救援」。〈小麻繩〉描繪憂鬱與盼望之間的劃分結構,將盼望劃在世俗的憂鬱頓挫之「例外」,讓其以拓撲學意義上的、不在場的方式臨在——臨在未來,又從未來成為現在之人的應許。然而,他旋即又寫:「不為別的,只是為了準備,好像純然為準備而準備,不曉得下一步,也彷彿不再想有下一步,就停歇,或滯留,在純然準備的狀態中。」當小說寫成了時間本身,在等待之中,盼望被現在所除外了,餘留的生者只有純粹的耗消歸老——「天若有情天亦老」的那種老,甘心為「幽」自傷的老父。


【新書】《夜行紀錄》推薦序——夜行者羅貴祥



小結、無家的夜行


藉由小說中的角色,他始終故帶距離,卻又近乎直白地表述:「歷史最快忘記的就是失敗者。只有文藝,才是失敗者的天空與大地。我們以甘地先生的哲學,內心無恨,從容面對壓迫者。我們反對的是不正義的制度,眼前揮棍的,不是我們的敵人。」我不知羅貴祥是否記得,或許是碰巧,他在大學講授關於甘地的那堂課,我剛好缺席了。我終究難以想像,在遭受壓迫的——作為緊急狀態的——現在,做到「內心無恨」,到底何等困難,又是否真的可能?如果身為老師的他,與身為學生的我,或說同為小說寫作者的我們,可以「坐而論道」,我始終相信上面提到的,其實是我們正一同面對的,值得繼續思考與辯論的問題,屬於「這時代的文學」的深刻問題。


末篇〈夜行紀錄〉有句:「魂魄其實仍在漂移浪蕩,多是花果飄零的境況。」文以召魂,召喚本就躁動不安的幽魂,卻無可安魂。到頭來,也唯有讓自己同樣地躁動不安,忍痛吞斂,以作無可奈何的歸宿。父執的積極,與其難以裹藏的自毀驅力,竟也儼如一體兩面。說到底,《夜行紀錄》所展開得,是怎樣的文學遊牧呢?那就是以無家為家,持願錄寫夜行所見。而這本也是遊牧的精神要領,大概積年累月,便能習慣箇中憂傷。佛洛依德以「uncanny」論述詭奇而怔忡的文學症候,考其德文「unheimlich」,實亦指向無家的意思。夜行途上,錄寫詭奇而怔忡,故也是無家的焦躁。羅貴祥正是以此作為邁向未來的前提。這未來可以是零,可以趨向無限,於是,也被還原成全然未知的變數了——這就是《夜行紀錄》最終展現的遊牧實踐。


「有形的事物能夠存在到甚麼時候,沒有人知道。」在未來之為「以他者之名的時間」,注定尚未到來的當下,苟且倖存的寫作者,唯有遊牧,也是沉降,直到世界的末了。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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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緯洛

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現就讀國立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著有小說《崩末》(2023)、《卷施》(2018),文學及哲學評論散見不同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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