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你看!我都濕透了。」
我在斗室醒來沒多久就聽見抱怨的聲音。
抬頭看,天花和牆壁佈滿淚般的水珠。確實,牆壁最惡劣的敵人,莫過於潮濕的空氣,沒有清理妥當的話,它就會開始剝落,掉灰。最壞的情況就是患上難以根治的壁癌,在屋子裡擴散開去。壁癌跟人類的頑疾不同,牆壁不會因此死去,只是會變得越來越難纏,騰折的就只有我,準確一點來說,是我的耳朵。
我嘆了一口氣,隨即從櫃子掏出抹布,拭去空氣拂過牆壁的濕潤痕跡。
「這就對了。你怎捨得看見我長得一身都是疹子般的小黑點?」牆壁說。
我沒有答腔,只是專注地抹乾牆壁。
臉與牆之間的距離很近。我想起兒時有一段很長的時間,眼前全是淡黃的壁紙,若隱若現的條子紋。我站在牆前良久,一動也不動,偏要等待它說話的一刻,好讓我跟家裡的人證實所聽見的話音。
不過,沒有人如我一樣,有足夠的耐性等待結果。父親以這樣的問題回應我:「為何生出你這個白痴?」當他搧我一巴掌的時候,我才確認,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聽見牆壁的說話。那一年,我只有七歲。
我自此會趁家裡無人,或所有人睡去的時候,主動跟牆壁打開話匣子,訴說無法向人宣之於口的念頭,感覺浸在心裏的苦辣就被沖淡一些。牆壁不會洩露我的秘密;相反地,它卻會告訴我,門後發生的一切。不知道這是出於信任,還是其他原因,與牆壁交談具有一種撫慰的功效。
我一直等待時機遷出他們的棲所,先是躲到大學宿舍,畢業後就窩在這個冬冷夏熱的套房。房東將豎立在天台的僭建物一分為二。當初,我覺得房子宜居得很,是因為牆壁懂分寸,不會多言多語,五年間可算是與我合得來。
直至隔壁的一家三口住進來之後,牆就開始變得不安分。加上,為了擠在狹小的房子的種種,男人和女人常有口角。當他們罵得激烈,正是牆壁說話最吵鬧的時候。
因此,我對鄰居的反感越來越強烈,一下子抵達沸點的時候,我會隨手拿東西摜向牆壁。當我回過神來,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就像父親向被罰站在牆前的我擲啤酒罐一樣。
我對無辜的牆壁說:「他們可不可以滾出去。」
恐怕,我含著猶如遺傳病的怒意,實在度過了太多個日落。
***
傍晚,我下班回家,在門外的走廊遇到孩子。他趴在地上靜靜地寫功課。雖然他個子矮小,但單薄的T恤和短褲還要更小,略略窄得有些不稱身。衣服上粗糙的卡通英雄圖案被撐成胖嘟嘟的。而他的皮膚是懨懨的㿠白,所以小腿肚和手臂上浮顯幾道淡紅的傷痕,格外鮮明。基於經驗,我很快就知道,那是比雞毛撢子更幼的藤枝或衣架所造成的,而且愈是幼細,痛楚愈不會輕易散去。
他抬頭以濕潤的眼睛望著我,難為情地縮起了四肢。走廊陰涼風大,大概已經吹乾他臉頰上的淚。
我本來打算什麼都不理,直接走進家門,而他卻主動跟我點點頭打招呼。
這下子我感到回應的需要,回過頭便問:「你沒帶門匙?」
他搖頭,什麼都沒說。
「你要進來坐嗎?」
他一動不動,向自家的家門瞧了一眼。
片刻之間,一種莫名的衝動,使我忘卻了人們所說的易請難送的道理。我向他招手,以篤定的語氣說:「你進來寫好功課再回家去。」
牆壁向我報告,隔壁的男人在發酒瘋。
那是什麼人間垃圾,我暗自想。
孩子乾咳了一下。許是斗室內殘留了一些煙味,我趕緊打開窗,讓他使用窗前的工作桌,位置比較透風。以後,我便記得在他來到之前,先忍住別抽煙。
他一坐下來,肚皮誠實地發出了怪響。他臉紅地道:「不好意思……」
我幾乎不會招待客人,更何況是一個孩子。家裡又沒有甚麼零食,於是我只能從冷櫃裡拿出幾個當作早餐的無花果。
他一臉狐疑。
我以為他在挑食,便嚴肅地說:「我不是給你餵毒藥,不要吃就算了。」
事實上,他只是因為第一次看見無花果的樣子而感到驚奇。
當我將紫黑色的果皮掰開時,他湊近看,哇了一聲,連珠炮式問道:「怎麼看起來都瘀黑了似的?該如何吃?甜的還是酸的?跟蘋果一樣連皮吃嗎?」
他連吃蘋果的方法也是跟我的不同。我記得,母親先挑了完好無缺的蘋果,洗淨後,放在掌心旋轉著,直至削淨果皮。她從廚房裡端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塊塊飽滿的果肉,留給我和父親。原來,如何吃水果也是家族中的一種承襲。
我說:「隨你喜歡,但我一向不吃果皮。」於是,我用小匙刮出紅潤的果肉,盛在琉璃碗內,讓他一勺一勺地吃。
「阿媽說,能吃的就別浪費。」他坦白道,所以連黏附了少許籽肉的果皮都放進口裡慢慢咀嚼,暫且消解肚腹內的空洞感覺。
他接著一邊做功課,一邊問東問西。坦白說,我素常厭倦無意義的交往,但當他問及功課,我又不好意思不回答。他閑扯時,我大多只是聆聽。或者他像我一樣,需要一面牆壁來排解積聚已久的內容。
原來孩子名叫張鹿鳴,喜歡人家叫他鹿鹿。從他的口中,我大概知道隔壁住了怎樣的家庭。
女人在兩個街巷外的便利商店上班,圖它上下班方便,工時夠長。最重要的是,她可以從店子撿回逾期零食和麵包,能吃的都留給小孩和男人吃。礙於輪候公屋的需要,男人只能找以現金支薪的散工,在二人中他不是特別勤勞的一個。
對於男人來說,女人是一口活泉井。他一直往裡頭挖,榨出了什麼?
男人還會要求女人偷帶啤酒回去。後來,每逢周三和周六,他叫女人偷一份報紙;他不讀《龍虎豹》,而是《虎眼》。女人不知道應不應該因此而感到安慰。
牆壁火上加油似的補充說:「女人不依的話,男人就會打她。」
我衝口而出,丟了一句髒話。
我鎖緊眉頭,闔起眼,極力制止那延綿不斷的記憶從內在的牆縫間竄出來。別回憶過去。心裡旋即充塞了一種像刀刃的恨意,率先指向女人,然後才是男人。這種感覺過於熟悉,恍如以前我認為母親選擇留在父親身邊是愚不可及的自毁行為。可恨,也可憐。母親會瑟縮在睡房裡,對牆壁啜泣,然後哽咽祈禱,引經文說:「愛是恆久忍耐。」我問牆壁,要是她再被揍,她能怪得誰?牆壁以母親的聲音說:「別計算人的惡,凡事忍耐。」
我將一段段經歷活過去後,還是無法理清,為何我們與生俱來就對母性有一種期望和標準,彷彿只有女人該為孩子的命運負責,往往沒有人去質疑,甚或拂逆真理似的邏輯。沿照這樣思路,最俗套的結論就是,所有罪名該被歸咎於那一條多餘的肋骨,是誕下孩子的母親,和縱容丈夫的妻子。而對於男人,馬照跑,酒照喝。心情好時就溫存纏綿,壞起來就動手動腳。
關上房門後,什麼事都發生了,卻又從來沒有發生過。
「你沒事嗎?」鹿鹿走向我跟前問。
我搖了搖頭。我的臉色驟然昏沉下來,嚇得他緊張起來。
「你還好嗎?要我去找爸爸嗎?」
「不用!」我冷硬地說:「你回家去。」
他學懂讀人嘴臉,於是動手收拾好東西就趕緊離去。
家裡終於剩下我獨自一人。我終於可以安心抽一口煙。
牆壁把一切都看在眼內,便說:「你用不著那麼狠心。明明就知道,錯不在小孩。」
它的話我完全同意。可是情緒一湧上來,我就是控制不了。
那夜,隔壁又吵了一頓。我聽見牆後有一陣嚶嚶的哭聲。我用手指的關節,輕輕敲了一敲牆壁。過了一會,另一端微微地敲回來。
我原先以為,那是鹿鹿傳回來的暗號,但牆壁說那其實是女人。接下來,隔壁傳來床架不斷壓向牆壁的嘎吱嘎吱的雜音。
我憤然拍了牆壁一下,然後整個人躲進被窩裡,呼吸變得急促,被窩內的空氣愈來愈少,縮壓下來,幾乎貼住我蜷縮的身體。當我感到肺部欠缺新鮮空氣,我才肯翻開被子。
此際,噪音也停止了。哼,真快。
牆壁沒說什麼,只是默默地承受來自兩端的一切。
***
過沒幾天,那是一個不用上班的週末。我本來打算睡到自然醒來。大概在中午的時候,有人拍門。
那是女人和鹿鹿。
「唉呀!吵醒你嗎?」她看到我睡眼惺忪的樣子,便說:「我們晚點再說也可以。」
明知故問,還嫌浪費我不夠多時間嗎?我便直接問她有什麼事。
她希望親口多謝我幫忙那天替鹿鹿補習,又解釋自己沒能耐教導孩子。
我訕笑,心想,你有能耐生孩子,卻沒能耐教?當我察覺到她臂上的瘀青,就忍住沒說溜了嘴。
我的眼神晃到女人的手臂,她就煞有介事地轉身,順勢轉移話題,她口中的孩子很「水皮」,即是資質平庸的意思。我唯一不明白的是,為何時至今日,還有父母如此形容自家的孩子。
她再說:「不嫌棄孩子笨的話,我們能請你當兼職家教老師嗎?」
他們家根本沒錢,單靠打工的薪金,扣上租金水電煤的生活洗費,才僅僅夠糊口,哪有餘裕支薪水?女人找我當家教老師也只不過是個名目,說穿了還不是找個托兒所,比較貼切的說法,是一個避難所。
「每周兩百元。」我隨口開出一個低廉得荒謬的價格。
女人沒有掩藏好比尋寶的驚喜,連議價的過程也省掉,就馬上答應。
其實我根本不志在那些小錢,只不過說是免費的話,鹿鹿或會覺得不好意思。
***
之後的一段時間,鹿鹿每周總有幾天會來我家做功課或溫習,有時是週末的早上,或是平日待我下班的夜晚。女人和男人都甚少過問,我也不想與他們有任何交流,免得牽扯出無法遏止的怒意。
我們漸漸熱絡起來。偶爾有些週末,他會窩在我的家裡練習靜物素描。我曾偷偷看過他的畫冊。他確實畫功了得,素描過很多玻璃瓶、鋁罐和方盒,不過招牌都給糊去了,就像沒有五官的人臉。
一次,我反正跟他待在家也是無所事事,一時興起就叫他試試給我畫一幅人像素描。
我靠牆而坐,朝向斗室另一端的鹿鹿。
過了半晌,他問我下星期六有什麼節目?
我答:「沒事幹。」
一般來說,問題的重點在於後半的部份,而鹿鹿卻遲遲沒有追問下去。
我接著說:「怎麼了?」
他頓了一會才鼓起勇氣問道:「你能不能假裝我媽?」
我對這個問題非常驚訝,剎那間想不出怎樣回應。
他解釋道:「下週六是家長日,阿媽要上班,而阿爸……就算了。他說這是『女人做的事』。老師幾個學年沒有見過他們,所以要我請家長親自到學校拿成績表。」
我想起以前也遇過諸多要求的老師,於是當時就請鄰班同學的媽媽幫忙與班主任會面。
他見我沒有反應就裝可愛,嘟起嘴說:「不要緊,成績表而已。反正都考過試,也改變不了什麼。」
「我不受這套的。」
「那我會把你畫得像馬一樣。」
我朝他翻了翻白眼,便點頭答應。當然,我不是擔心自己被他醜化,而是如何暪得過去,擔當一個像樣的母親。
我的答覆讓他完全放鬆下來。他一邊畫畫,一邊哼歌,轉眼間就完成了我的素描。我想,他下意識地把自己的心情投射在作品裡。畫像中的我,面帶前所未有的燦爛的笑容;可是,我隱約記得自己並沒有咧嘴笑,對吧?
家長日那天,我在更衣的時候,後悔的想法比我預期中還要更早的蹦出來。我完全不了解一個年輕的母親應該如何打扮。我翻箱倒櫃,掏了一疊衣服,穿上去又脫下來,又再穿回去,很難才找到拼花毛衣和百摺長裙,湊成一套比較老成的裝束。妝容也刻意比平時素淡。
小孩依約過來敲門。他一進門,臉上憋不住澎湃的笑意,幾乎笑到喘不過氣來。
「你又不是當我的奶奶。」他終於冷靜下來,抹去眼角的淚水。
我通常不懂得消化尖酸的幽默,但因為出自孩子口中,自然地勾起我最原始的笑靨。後來我才意識到,他跨越過我心裡的牆,削平了某些深藏的棱角。
他轉而從我的衣櫥裏,隨手找了一條淺藍色牛仔褲和條子恤衫。
「如果你把頭髮盤起來的話,會更像我的阿媽。」他趁男人還未睡醒,偷偷為我借了一個樸實的橘紅髮夾。
我們隨即展開了角色扮演的訓練,互相排練對白。陽光染在我二人身上,拖出兩個影子,一高一低,投在牆身上。彷彿在另一個黑白顛倒的世界裏,有這樣的一對母子存在。
我們從房子步行到學校,仍然沒有脫離角色。我牽著他手,走進課室。班主任就坐在中央。他頭髮稀疏,頭半禿,看起來應該有四十幾或五十歲,挺資深的。但他看見我們時,明顯有些錯愕,許是他從未預料過鹿鹿真的帶同母親出席。
他倏忽走到課室門口迎接我,異常殷切地說:「鹿鹿媽媽!嘩,幾經辛苦,終於可以見面。」
我嗅到一陣來自變酸的咖啡的口氣,捺不住皺眉頭的衝動。鹿鹿提醒過我,盡量不要胡亂說話,以免露餡,於是我選擇微笑點頭作罷。
他的眼神在我的臉和身體之間游移,突然切換了一種尖銳的目光打量我。
他領我們到課室中央,一坐下來就以武斷的口吻說:「你看起來,比我想像還要年輕得多。」
我幾乎可以肯定,他的意思並不在於稱讚一名女子的青春容貌,而是敲定他腦海中的一個對於年輕女子已為人母的判斷。面談尚未開始,結論已經存在。
他見我沒有答腔說話,便刻意擠出笑容打圓場,補了一句:「我的意思很漂亮啊。所以鹿鹿才長得這麼好看。」
我歪著頭,內心又再積聚了更多的納悶。
我不得不佩服鹿鹿臨時應變的能力。他隨即繞著我的手臂,漾起撒嬌式的咪咪笑。不認識孩子的人(例如班主任)還以為他雛菊似的笑意是多麼的俏皮,多麼的真摯。
「張先生要上班嗎?」老師問。
我頓時意識不到,他問的其實是鹿鹿的爸爸。
「對啊!所以只有阿媽來。」鹿鹿幫忙回答。
如此下去,老師有機會嗅出異樣。我這個臨時演員必須再加把勁。
老師遞上成績表,說:「鹿鹿在班上的名次算令人滿意。視藝是強項,數理和語文科成績也不俗。不用擔心選學校的事情。」
擔當他家教老師的這段時間,我可以見證這一點。出於本能地,我輕撫鹿鹿的頭,以示讚賞和欣慰。當刻,我心裡感到某種為人母親的錯覺。
成績表上的評語一欄寫了:「乖巧懂事,性情溫文,富藝術天份。宜多投入校園活動。」我將評語的後半部份指給鹿鹿看。
「小朋友在家裏的表現如何?」老師突然問我。
這回輪到考驗我的臨場發揮,因為鹿鹿並沒有預先和我演練這個問題。
「欸⋯⋯你指學習上?」
「整體而言。」他生怕我聽不懂,刻意放慢語調地說:「例如,日常生活中你和小孩子是怎樣相處?」
「我和他爸平時都要上班,所以他是一個很獨立,很成熟的孩子,用不著我們操心。不過,我有時候也希望他可以跟其他同學一樣到處跑跑跳跳,好動一點。」我根據從牆壁所聽見的消息來代入女人的角色。當然,有些說話,是孩子他媽不會說的。
老師點頭同意:「鹿鹿性格的確很好。但我見他甚少參加學校活動,擔心他欠缺練習交際和融入群體的機會。譬如最近學校有親子繪畫壁畫的活動。我強烈推薦他參加,可是他硬是不肯。你們有收到通告嗎?」
鹿鹿打算搶答,但老師打斷了他,盯著他說:「這不是你說話的時間。我正在問你媽媽。」
話鋒忽然轉到我的身上。也許是剛才暖過身,所以我很快就可以入戲,回答道:「我當然有見過通告,可惜我們有其他活動安排。你是要強制我們參加嗎?不過,我自己也不太喜歡在牆壁上塗鴉。」
「或者你不太熟悉,塗鴉和壁畫其實是兩回事來的⋯⋯」老師把我當成一竅不通的女人,侃侃地向我說明兩者的相異之處,後來話題根本偏離了參加親子活動與否,反而延展至許多冠上「應該」之類的道理,例如他認為家長該怎樣配合學校、輔助子女成長等等。我彷彿被強行上了一節家教課。
我抓住他喘息的空檔,直接地說:「老師也好,家長也好,當大人的就不用尊重孩子的意願?」我幾乎透支了耐性來控制面部表情,更遑論要想出一個得體的說法。
潤物不一定是細而無聲。他下意識地提高了聲量,將多年專業積來的滿腹睿智傾吐出來:「你這種年輕的家長,我見過不少。世代或有不同,有些管教的道理卻不會改變。尊重歸尊重,但大人總比孩子看得更遠,想得更深。我們更懂得在適當的時候要做適當的事情,對吧?」他稍稍停頓,似乎示意這是一個讓我和應的適當時機。
然而,欠缺蛇的靈巧是我的一大弊病。我選擇了一言不發,直勾勾地與他對望。
他雙手抱胸,忽然把身子後仰到椅背,木椅「吱呀」的一聲填塞了我們三人之間的沉默。他繼續暢談養育之道:「我也是當人父母,而且兒子其實不比你年輕得多。你們年輕一代怎樣想,我知道的。當然,我的建議,你大可以選擇不理會。但我相信你作為媽媽,也不想糟蹋小孩子的潛能。」
我實在難以繼續佯裝出一副「模範母親」的樣子。我一邊聆聽,腦海一邊羅列各種髒話,甚至有衝動直接把皮袋揮向他的馬臉。仔細想想,我還是別開罪他算了。鹿鹿在家都已經夠難熬,連班主任都找麻煩的話,動輒學校的日子也會變得不好過。雖然我已經盡量捺住怒氣,口吻還是有點浮躁,我斬釘截鐵地說:「不參加一次,沒什麼大不了。下次總有機會。還有別的要討論嗎?」
鹿鹿在桌子下握緊我的手,向我使了一個認同的眼色。我將之解讀成一個只有我和他明白的暗號,意思是說:「好球!」
老師當然不慣被頂撞,臉色看起來有點窘,但他也無可奈可地接受家長的答案,只好就此罷休。這也對,要是我們繼續糾纏下去,恐怕只會弄得場面更糟更難看。
離開課室後,我腦內不斷重播剛才笨拙的即興劇,特別是溢出了怒意的部分,難免對鹿鹿感到一絲抱歉。
「我的演技爛透了。」我接著說,「希望你老師不會因此而討厭你。」
「沒關係,你又沒說錯。對了,你看看!」話畢,他在樓梯間忽然剎下腳步,指向懸在牆上的一幅圖畫。
構圖佈局以梵高的《在亞爾的臥室》作藍本。房間裡的椅子、床鋪以及壁上的掛畫,都換上新穎的科幻色彩。筆觸雖然有些稚嫩,但夠大膽鮮明,單是意念本身就體現了一種創意。
他特地叫我觀看這幅作品,是因為畫框的角落處張貼了他的名字。
我認真端詳了他的佳作,如實地讚嘆了幾句。很快,憂慮反而像海浪一樣掩至。我蹲下來。在日光映照下,我望進去他土壤色的眼睛,仍是潤澤的,是堅實的。孩子將會長成甚麼的樣子,是大人亟欲尋根究柢,卻永遠無法估量的事情。假如我這個不稱職的掛名媽媽,要對鹿鹿有任何寄望,我想,無論他未來遇上什麼事情,千萬不要丟棄這種眼神,因為那將會是他日後推倒無數高牆的重要憑藉。
我試探他說:「其實你很想參加壁畫活動吧。」
當他聳聳肩時,我再撫摸他的頭頂。我就知道。
***
我一回家發覺,斗室的牆壁始終抵擋不住濃重的濕意而開始發霉。然而,這個惡夢的徵兆,讓我突然想出一個主意。我以指腹撫捫牆身,試圖取得它的允許。
孩子一聽見替我繪畫壁畫的提議,二話不說就跑到圖書館。他在藝術類的書架裡翻翻找找,借了一疊繪本回來。他應該在模仿電視節目裏的設計師,認真地執起畫冊,問我這個「客人」有何想法。
我盯著素白的牆,腦海乍現了他模仿梵高的作品。
「太空,我喜歡絕對的寧靜。」我說。
「那就給你畫八大行星!」
畢竟牆壁作為畫布的空間有限,我由他自行挑選一個行星作主題。
他沉默了一會,翻開課本來尋找太空星體的照片。最後,他選了最遙遠的海王星。神話裡的海王,Neptune,據說他也是掌管賽馬的神明。那豈不是一個最委婉的諷刺?當然,這僅是我自己對號入座的巧合。
老實說,我實在想不出另一個比海王星更好的選擇。太陽系宇宙最靜僻的一處,竟然掉落在天台屋的一面發霉的薄牆上。牆壁沒有異議,讓鹿鹿隨心揮毫。
他花了一整天,將黑點狀的霉菌換成銀白色的星星,一圈一圈地描摹海王星幽藍色的表層。每一筆都是輕斜的,動態的。要是盯得夠久,就會產生一種視覺上的錯覺,彷彿孩子筆下流麗的圓會一直自轉下去,永無止盡。
***
直至天黑下來的時候,女人比起平時更晚的下班回家。她一打開家門,男人叫囂的聲音響徹走廊。
「噓!你聽。」鹿鹿說。他把臉貼在牆前,試圖窺探隔壁發生什麼事,臉色逐漸變得鐵青。
因為多了一個身份,我自覺也多負了一種責任。把鹿鹿送回那個房子裏,是我無法忍受的決定。
牆壁命令道:「你必須要把孩子留下來。」
我便跟鹿鹿說:「你今晚留在這裏,慢慢完成壁畫,或者休息一下。」
他點頭答應,視線還凝在牆壁上。那時候,我們二人還未知道這夜將會帶來怎樣的終結。
尖銳的對峙情緒迅速穿透了牆壁。這絕不是一個十一歲的孩子需要的成長標本,至少我長大後那麼奢想著。於是,我給鹿鹿戴上消噪耳機,播放著節拍很重的流行曲。我勾著他的肩,跟他一起攤坐在地毯上。
牆壁繼續呢喃,一一告訴我隔壁的所有事情。男人噴出滿口髒話。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燈,以更惡毒的語言敬回去,其中一句是說:「你撞牆死罷了。」男人忽然往牆壁和地板摔東西。女人大聲叫喊,摻雜了哭泣聲,聲嘶力竭地像是哭給他人聽。接下來,二人瘋狂地扭成一團,磕磕碰碰。
我對騷動之類的聲音一點都不陌生,還抱著陪睡玩偶的時候,我的耳蝸早已涼掉。日光之下無新事。現在也不過換了角色而已,就像播放了一千多集的肥皂劇,再也沒有什麼高潮情節值得觀眾驚異。奈何,我長久以來就是一個慣性觀眾。
倏地發覺,習慣般的陰影會啃食人類自由選擇的意志,消化成無色無味的渣滓,讓人賴以為生。其實,我跟隔壁的男人和女人也差不多,同樣都變成了被習慣豢養的人。
女人的哭聲終於在長夜的盡頭裡靜止。鹿鹿已經向倦意投降。我替他卸下耳機,再讓自己無意識地睡去。
清晨八時許,我就被粗重的叩門聲喚醒。一睜開眼,身體感覺就像沒有休息過一樣。
走廊上站著幾位穿制服的執法者和救護員。女人攤臥在擔架床上。我探頭望出去,只見救護員為她戴上巨大的面罩和氣囊,隱約瞥見她的額頭,比起救護員的毛毯一樣腥紅。我驚慌得立馬半掩家門,以身軀遮擋鹿鹿的視線。
對於為何孩子整夜逗留在鄰居的房子,執法者生出直覺的懷疑,於是向我們拋了一連串的問題。
執法者對鹿鹿說:「難道你沒有聽見隔壁有任何異樣?」其實這不是一個問題,更像是一種指控。
同一番說話,他對我也說了一遍。
然而,我的腦子好像當了機似的不聽使喚,難以確定地說出,自己作出了一個正確的決定。為了盡快結束盤問的過程,所以我跟鹿鹿的口徑幾乎一致,通通都表示聽不見。
「知情不報同樣是一種罪行。」執法者的惡意警告,或是威脅,暗示了我不是證人,就必然是共犯。當然,沒有人能夠證明,我清楚聽見昨晚發生的事情。
但一切並沒有在這個時候畫上句點。
「你不打算告訴他們,你所聽見的事情嗎?」牆壁問。
牆壁以為我聽不見,於是重複了問題,而我卻依舊在執法者面前裝作若無其事。
此時,鹿鹿搖搖頭,於是轉向牆壁,為我回答道:「她可能沒聽清楚。」
眼前正在火速轉動的一切,突然在那一秒間煞停。孩子一旦開始聽見牆壁說話,也意味了一個浪漫的童年戛然而止。還在成長的小小耳蝸,將會充塞牆後的各種真相和秘密。這絕對不是我寄望孩子擁有的。
我終究還是對抗不了假戲真做的陷阱。
我赫然望著鹿鹿,身體順應衝動抱緊了他,取代無能為力的話語。他把頭埋進我的肚腹裡,直至在我的衣服上濡濕了一片。
鹿鹿哽咽地說:「阿媽會活下去的,對吧?」
牆壁和我異口同聲答道:「一定會的。」
他最後說了一聲謝謝。但我始終都無法肯定,這是對我說的,還是跟牆壁說的。
***
幸好,女人傷得不算嚴重。我從新聞上讀到,她的左手輕微骨折,額頭縫了兩針,大抵不成致命傷。
在她出院之前,鹿鹿就在我的家裡過了三天,解答過他無數個問題。每一晚的探病時間,我只會送鹿鹿來到病房門口,也沒有親自探望過她。反而,我特意繞到法院旁聽男人的審判,更不只一次。
最後判刑的那天,女人坐在旁聽席的一端,而我刻意躲開坐到另一端的後方。男人從隱在牆壁的門後步出,安然坐在被告席。法院人員宣讀完案件編號和男人的名字後,接下來就是檢控方朗讀冗長而艱澀的段落。
案子的審判過程異常地簡單,起訴罪名是「襲擊致造成身體傷害」。可是,由於女人決定不指證他,也不作任何追究,裁判官即時宣告撤銷控罪,並讓男人自簽保守行為三年,就此結案。我禁不住嗤笑一聲,身旁的女庭警利落地瞪了我一眼。
我轉而凝視男人,試圖在木無表情的臉龐下尋索些什麼,例如是刺在面目上的罪惡和羞恥。我看了很久,不得不承認,那裡其實是一片乾得龜裂的塘,就跟女人的後腦勺一樣,我什麼都看不見。
所謂的公義,是我曾於不復存在的科目裡習得的字眼,也是家裡最匱乏的。我大概是看待得太認真,以為外頭真的有這樣神聖莊嚴的存在。可惜,親眼見證判決結果,並沒有帶來戲劇化的慰藉的結局。說到底,這何嘗不是一種意願的投射?
我自動地從法院回家。不論我身處在紛擁的車站,還是空空如也的斗室,那依然是同一個無法推翻的現實,連細微的改變也沒有發生。我才意會,「虛無」這一個構念,比起任何一個世界的具象來得更真更實在。
我佇在房子裡良久,煙抽了好幾回,也終於洞悉牆壁的兩面——正面是一片闃黑的太空,反面是一行乾掉的血跡。假如心臟的搏動是第一份給孩子的禮物,牆壁就是一份大人們額外的饋贈,縱然那從不一定是我們所嚮往的。你說,值得感恩嗎?
牆壁彷彿看穿了我的想法,抽離地答道:「那只是眾多選擇的其中一個。無論情願不情願,重點是,你們注定不能揮別那種虧欠。」
「所以是誰欠了誰?」我還是沒有開口問。長期在模糊不清的語境裡,我漸漸失去了釐清答案的迫切意欲。
後來,我正式從冒牌媽媽換回補習老師的身分,順利陪伴鹿鹿完成小六的最後一場考試。就在那一年,他的父母算是熬出頭,終於等到搬進寬敞的新公屋的機會。當鹿鹿擁有全新的牆壁,或真正的朋友作伴時,自也沒有需要再跟我訴說些什麼。
在他搬離天台屋之前,我唯一沒有告訴他的是,牆壁所困住遊魂似的耳語,不會因為事過境遷,或任何偶然的發生而神奇地散去。
其實都不要緊,他或會跟我一樣,遲早在某一個章節中發現那一點。恰是這個原因,我們對牆壁的詰問,終其一生,也必然得到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