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 by  李言 | 2025-06-13

在台北刺青的時候,我的感冒還沒完全好。躺在按摩床上看著白晃晃的燈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刺青師左倪聊著天,聲音似聲嘶力竭的碎紙機,腦袋中組織好的話碎在喉嚨裏又被耳朵粗略拼凑。總覺詞不達意。


我本準備好一套精妙的說詞,背好畫家生平,打算當左倪問起我為何選這個圖案時侃侃而談。但左倪沒有問我選擇圖案的原因。她拿著轉印貼紙問我要紋在哪裡,我捲起左邊衣袖,指著靠近肩膀大臂說這裡就好。順著我的指尖望去,左倪視線一頓,隨即便自然地將轉印貼紙覆在我手臂上。


我知道她看到了,於是主動開口,


「這個嗎?是我前兩個月喝酒的時候不小心劃傷的。」


左倪點點頭,似乎對這樣的情況見怪不怪。人們來刺青,總會有著各種緣由,或紀念,或覆蓋,或單純為了美。左倪是我在Instagram上精挑細選的刺青師,尤其擅長各種油畫水彩的風格,色彩鮮明生動,因此我執意跨越海峽從香港飛來台北找她,成全我身體上第一個刺青。


「這個位置一般不會太痛,大概像被牙籤輕輕戳,但如果你真的很痛你要和我說。」


我啞聲說好,手卻有些緊張地抓著身上的毯子。但左倪說得沒錯,這個位置不算太疼。習慣了這樣微弱的疼痛後,房間又只剩刺青機震動的聲音,隱隱而穩定。


「你很會喝酒嗎?」久久,在我昏昏欲睡之際,左倪的聲音響起。


「沒有。」我眨了眨乾澀的眼睛,又覺暗覺好笑。


「我酒精敏感。」


左倪依舊專心在我手臂上作畫,沒有接話。或許她在等我繼續講,於是我想了想,又開口:


但我愛喝。


從前是恨的。我的爸爸是酒鬼,在我看來他人生的所有失敗都只因他太愛喝酒。不應說愛,他對酒的品類毫不挑剔來者不拒,喝醉時也總是板著臉從未笑過。或許是依賴,他太依賴酒。他可以為了喝酒不去工作,為了喝酒無視我因飢餓的哭鬧,為了喝酒把自己關在客廳。在我記憶裡他好像從未放下過酒瓶子,像他的義肢,像他延出的玻璃意志,泛著幽幽綠光。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爸爸喝醉後並不會如同其他「酗酒男」一樣變得易怒,他沒有打過我們。小時候許多夜晚我起床去廁所,經過客廳時,都會看到爸爸獨自一人在昏暗客廳,盯著電視,有時在播放色情影片,有時是不斷重播的賽馬頻道,然後一邊神情麻木地喝酒。偶爾發現我在偷看,他就會轉頭對上我的視線,冷聲讓我回去睡覺。我常常被這樣突然的交流嚇得心砰砰跳,如窺探到某些了不得的秘密被撞見。我強裝鎮定回到臥室用被子把自己裹起來,卻怎麼也睡不著。我感受不到爸爸的情緒。


爸爸的眼睛很大,有漂亮的雙眼皮和垂落下比女人還長的睫毛,垂眼時會在他兩邊眼角投下淡淡陰影。這樣的眼睛應很多情才對。但是爸爸的眼神像冰封的湖,說不出是疲憊還是平靜還是很⋯⋯很空。我說不清楚,白皚皚的感覺。


七歲還是八歲一天夜晚,同樣半夜經過客廳時,驚覺滿地都是碎玻璃。我忍著慌張小心翼翼地跨過客廳,卻還是從廁所走回房間時,不小心踩著地上酒漬滑倒在地,於是有了我手臂上的第一條疤。當時我甚至不敢抬頭看爸爸的眼神,只顧不著疼痛迅速爬起走回房間。隔天媽媽神色哀傷又疲憊地向我宣布要和爸爸離婚,不等她繼續,我趕忙擁著媽媽說我願意和她離開。我緊緊抱著媽媽的脖頸,扯著手臂的傷口隱隱作痛,只想用媽媽身上的氣息蓋過昨晚殘留的啤酒臭。那個傷口默默凝結成一條細細的,對於意外而言過於規整的疤。後來我始終穿著有袖口的衣服。


而爸爸依舊抱著酒瓶度日,只隨著我的成長,這種對於父親的無措轉變為一種輕視與厭煩,我不止一次天真在想,如果爸爸不酗酒,是不是就能變得上進,會不會媽媽就不會和他離婚?可是爸爸依舊拿著酒瓶困在客廳,日復一日,站不起來。或許真正被酌飲的是爸爸才對,酒放肆地豪飲著爸爸的鬥志,過去和未來。 爸爸沒有未來。


從小我便告誡自己不能重蹈爸爸覆轍,我要躲開酒精、痛恨酒精,我的人生不能像他的一樣爛掉。


成年以後,總會有一些社交場合下需要喝酒,我無法理解為什麼大人的社交裡總要為當下的和諧氛圍埋下不可控因素,彷彿只有證明自己能夠控制酒精才足以證明自己的能力。我偶爾會喝一點,喝得非常克制,只為和他們聊天。所幸後來發現我有輕微的酒精過敏,喝多了以後脖子皮膚會敏感泛紅,腦袋昏沉,頭劇烈疼痛,偶爾伴隨著呼吸急速,一直延續到第二天,反倒讓我有了理直氣壯不喝酒的藉口。


如此一直與酒精保持適當距離,直到我的第一篇小說發表。


這是我的第一篇小說,當時我正失業,時間如雪花大把大把朝生活落下。我開始坐在其中回顧我過去的人生,卻不自覺感受到了無由來無盡的寂寥。我想說話。和誰說話?說不出口。找不到寂寥的證據。我只能細細舔拭著生活的每個過往與當下,觀察下水道裡的老鼠,腐爛的瓜果,徒長的薄荷葉和呆坐在客廳的自己。話說不出口,便讓角色說,一些事做不出來,讓角色做。我開始了漫長的寫作旅程,筆下的角色卻逐漸脫離我的控制,在我的惱怒,痛苦和希望下生出血肉,脫繮奔向他們自己的遠方。獨留我在原地目送他們遠走高飛,或許他們也曾一邊回頭望我,一邊踏碎所有預設結局,只是隔太遠,我看不清。


完稿時逃似的離開家,坐在樓下公園裡躊躇不已。想著文中熟悉又陌生的主角,不禁疑惑,他好像自己,又好像不是自己。我的軟弱,我的軟弱讓我懼怕誕生於我的作品。害怕它太能夠詮釋我,又害怕它不能夠完全詮釋我。怕被看穿,怕被看不穿。我是懷著這樣忐忑的心情把文稿投向雜誌社的。


數次投稿失敗後,終於有一家雜誌社願意收留我。得知錄用稿件被錄用的當天,我的身體一直在發抖,我躲在被窩裡,心想我終於,終於被一些人接住。我那麼長的孤獨旅程似乎變得意義,或許有人因此和我產生連結,我可以和別人產生連結。猶豫再三我還是把消息告知親近的朋友和家人。而一個月過去了,卻沒有一個人看,連媽媽都沒有,甚至那本雜誌就在家裡最顯眼的桌子上。


從未有人真正想去閱讀你。


我要帶著這樣真空著的寂寞活一輩子嗎?我和他人的連結,他人和我的連結,那些用我的生活我的眼睛我的舌頭,細細紡成方正字體的線該往哪裡延去,又會有誰願意拽緊線的另一頭?或許哪裡都不去,那些線從我指尖延出又緊緊纏繞著我,我是繭,我作繭自縛。

這種寂寞時時刻刻縈繞著我的生活,快要把我折磨瘋了。一但想起我就止不住開始喝酒,有時是啤酒,有時是伏特加。我不在乎。我開始不受控往爸爸的爛人生靠近,如此親近。我幾乎每晚都在喝,只要獨自在家。有時會嘔吐,有時候頭疼愈烈,有時候全身發紅發熱,大多數時候這些症狀都會同時出現。身體發燙的時候就貼在地板上,到最後常常喉嚨乾澀地醒在一堆嘔吐物旁邊。


醒來望著天花板,我總是會回想起兒時爸爸的眼神,冷靜的,疲憊的,沉沉的看著我。我成年後第一次讀懂的那樣的眼神,是一匹馬,一匹不再能跑的老馬的眼。或許這就是爸爸喜歡賭馬的原因。他喜歡看那些充滿鬥志的馬,在賽場上奔跑,偶爾贏,或者輸,但它們能跑。即使摔倒了也會馬上被安排安樂死,不會像他一樣在泡失敗裡,似永世不得超生。他用喝酒來逃避自己已經老去,逃避自己沒有機會在年輕的時候贏一次,逃避自己遇不上伯樂。而他經已老去,他不想承認自己已經老去。他把自己困在客廳,日復一日,時間就此停滯。


明瞭了爸爸白皚皚的眼神,拿著酒瓶對著電視裡的赤裸女人望著過去的慾望,不是為了追求快活,而是在掩蓋,蓋過那層厚厚的雪。喝酒也從未讓我變得更快樂。喝醉的我依舊無比痛苦,呼吸上的難堪,但至少火熱的體溫能燒過那層雪。


再喝下去我的人生會徹底爛掉。


直到有一天我獨自在家喝得暈眩時,我拿起修眉刀用力划上我的大臂,不深不淺的傷口,不至於去醫院,但疼痛和血量足矣奪取我所有注意力,哪怕我仍未完全清醒。


那天我一樣喝得渾身發燙,搖晃走進洗手間打算洗漱。我抬眼照著鏡子看著自己,發紅的,無神的,佈滿紅血絲的爸爸的眼睛定定望著我,嘲笑著我,嘲笑我當年無知的厭惡,嘲笑我兒時的天真,嘲笑我是他的女兒,嘲笑我們擁有一樣的血液,相同的命運。


我捲起衣袖,多年前被玻璃碎片劃出的疤痕從未消退。毀掉它。


我要毀掉這條疤。爸爸依舊那雙討厭的大眼睛盯著我,它們的輕蔑地看著我,看我不敢,看我懦弱,他是我的爸爸,我們身上有著相同血液,他最懂我們這種人的軟弱。


我開始渾身發抖、血液灼燒著,陷入巨大的恐慌。就此跌落在兒時爸爸的客廳,我們活在同一個客廳。


不可以這樣。不可以這樣。我要毀掉這條疤。


我隨手拿起修眉刀往爸爸的疤痕用力劃過。


疼痛瞬間帶來清醒,我定定望著鏡子裡的血液在肩膀湧出又緩慢滑落,順著我的手臂,滑過身體的馬康多,畫出巨大的破折號,凝聚在左手指尖搖搖欲墜。

記住這滴血。


強烈的衝動湧上心頭,在血液即將跌落之際拿右手食指接過這滴血,小心翼翼邁著虛浮腳步往書桌走去,顫著左手翻開筆記本,焦急把血滴輕點在第一頁。


點完後自然舔去指尖殘留血漬。


我那時喘著粗氣癱坐在椅子上,似完成某項壯舉。


知道那些源自於我的又回到我。


我絮絮叨叨說了好多話,聲音越發吃力嘶啞。左倪始終沒有打斷我,依舊無比專注地在我手臂上塗塗畫畫。我望向窗外,出神看沉甸甸的積雲壓著臺北市,像要世界末日。


「那你之後還有喝酒嗎?」左倪清亮的聲音再次響起,嚇我一跳。


「沒有。」我搖頭。


「那次以後因為傷口時時刻刻都會痛,反而沒有心思喝酒。我開始全身心地投入到我的下一部小說。直到原本的傷口完全癒合。」


「夏天來了,」我吃力地繼續說,「想要穿背心出門,總要找個方式蓋過這條疤。」


左倪笑笑,快結束時,她說:


「刺青後一個月都不能喝酒喔。」


結束後左倪翻出幾顆京都念慈庵的喉糖和糖漿放在我手掌:「這個糖你含著就好,不要咬碎。這個是糖漿你可以直接喝或者沖水,甜甜涼涼的,喝完喉嚨會很舒服。」我盯著熟悉的糖果應了聲好。


她順勢坐在我身旁,柔軟沙發陷下去一小片。左倪披著一頭養護得很好的柔順黑髮,一雙同頭髮一般黑亮的大大的瞳仁,黑得幾乎奪去我所有注意力。 我和她擠在沙發的漩渦裡,頭髮緊挨著頭髮,漫過來的黑。她拿出一張藍色的紙,開始細細講解刺青的後續護理。


⋯⋯刺青的本質是創造傷口,所以你要把刺青當一般傷口來養護。」


我看著她的臉又看看藍色的紙,嗯嗯啊啊地應和了一些注意事項,但都不記得。只記得這一句。


離開工作室的時候,臺北開始下起了小雨,不比香港悶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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