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痛和肉慾

小說 | by  黎珀璣 | 2025-06-13

We are vain and we are blind

I hate people when they’re not polite

——Talking Heads, "Psycho Killer"



里昂在他慣常前往的咖啡店等著馬蒂耶。店落在賭博場所對面,這天是賽馬日,男人在外面叼著香煙閱報。咖啡店以白色為基調,每晚打烊前店員都仔細清潔,乾淨的店裡像靜物畫似的放著植物與小型書架。里昂身材不高,皮膚紅潤,五官最突出的是他兩片相當肥厚的嘴唇。縱使待人接物溫文有禮,但笑起來的時候,難免讓人想到不太雅觀的事情。是從疫症後他開始在這裡遠端工作。他的工作內容主要是為一間國際福利機構製作往來調節表,只有三四月稅季比較繁忙。平常而言,最多只需工作一個上午。他畢業後在德萊會計行工作,取得會計師資格執照後,便轉到私人企業。數年間輾輾轉轉,終於來到了這裡。除了這些機構一貫的穩定外,條件也是罕見地優渥。



灰雲蓋著海灣,大橋上的車寧靜來往。雙層交通工具把方索帶離城市。他曾想聯絡他音樂的啟蒙老師,雖然已經看過太多人步入平庸,但他同時想到賣了一輩子保險的艾伍士。他有一天向母親問起,母親說她不久之前因癌離世了。

方索身形瘦小,有一個鷹勾鼻,雙頰底下紫藍色的靜脈相當明顯。這是他第一天往這間福利機構當鋼琴教師,薪金按教學時數計算,來的都不是家境優渥的學生。領取政府福利援助,單親,少數族裔家庭的學生只要達到出席率便可以退還學費。方索一直覺得,如果不是出身低微,沒能到外地發展,他才不會跟歐文那些人搞什麼現代室內樂。這些想法他沒有向什麼人透露。面試時,他對相同背景學生的關懷讓對方極為欣賞。



早上十一時未到,工作已經結束了。里昂去了個洗手間,然後讀起書來。店員認為他相當有格調,不時與他攀談。最近這本關於表觀遺傳學的書讓里昂大開眼界。與普遍基因命定的認知相反,在表觀遺傳學的角度,基因實際的表現受環境影響,好比不同導演對同一齣劇本的不同演繹。1998年誕生的複製體多莉羊所用的細胞核來自成年體母羊,即已高度分裂,沒有還原或改變可能的細胞。研究人員將其與未受精、已割除細胞核的卵細胞融合。在二百七十七次嘗試裡,許多複製體無法正常分裂,更多在代理母羊的體內死去,但多莉羊誕生了。書本導出了一個結論:已經高度分化的細胞,我們人體的每一部分,從已喪失的腦神經到激進治療所破壞的細胞,都可能復原;只要技術成熟,甚至乎能編輯誘發癌症的特定基因。



經過輕軌鐵路站,距離第一節課還有一個小時,方索暗自抱怨了幾聲。頭頂是數道高架橋,輪胎輾過的聲音從沒停止過。附近聚了不少叼著香煙的男人,橋間透落的光把煙霧照出輪廓。橋的一邊是賭博場所,另一邊是七十年代的建築物。方索看見藥局和傳統食肆之間有一間咖啡店。他認為是很奇妙的組合。他拉開玻璃門走進。點單後店員告訴他會把飲品帶來,揚手往裡邊示意他先坐。他點頭道謝往內邊走,看見了正在讀書的里昂。里昂把書放下,揚起了頭。



「方索,」里昂報以微笑。


「好久不見了,里昂。」


「真的好久了。」


「介意嗎?」


「不,不。朋友還在路上,正等閒。」


「是嗎?那就算了。只是想跟你打個招呼而已。啊,對了,突然想起的,你知道克勞黛往奧斯陸去了嗎?讀書。」


「有,我有看到。追逐夢想,真令人羨慕。」


「可不是,」方索邊說邊掃視著桌上的東西。電腦、充電器、筆記、書本⋯⋯。


「別光站了,陪我坐一會吧。都這麼久了。」里昂大方地向桌上的東西攤手,「還不是這樣。一邊為生活不甘,一邊又什麼也不願放棄,只懂這裡那裡鑽鑽空子,還學著別人讀書呢。」聳聳肩,「那像你那麼自由。」


「別笑我了,」方索坐下,「你也知道我們現在怎樣。裝模作樣呢,他們說。」


「那些人就是這樣,沒人聽就作勢支持,一多人聽,哦,怕動搖到自己了,就馬上變臉。這種庸俗的人一直都有。」


「反正現在是沒戲唱了。就是這樣,也總不能怪他們封建庸俗之類。太自大了⋯⋯」


「當然,當然。只是為你們抱不平而已。啊,對了,怎麼說?方索居然會到這裡來了?」


「噢,」他反白眼,「是在這附近找得了一份教琴的,就在這裡另一邊,你知道嗎?教基層學生⋯⋯唉,別這樣看我了,之前浪費了時間,現在東西就變得困難了。」


「你不會真覺得是浪費時間吧?」半响,里昂繼續說,「可是有許多人仍等著你們呢。」


「唉。這樣說也沒辦法⋯⋯謝謝,」方索向店員說,「你要看看我現在的處境嘛。不就是一個隨處可見的普通人。」


「啊。相當有魅力的普通人呢。不像我這種普通的普通人。」


「魅力,」方索笑,「每天照鏡子我也想能跟這兩個字有多點關聯。可惜現實是比較殘酷的。」


「等著我們的只有漫長而無聊的衰老。噢,或者一個不小心患上癌症。」


「唉,樂觀點吧。到時候你應該負擔得起體面點的治療吧。我就要在公立醫院枯萎了。」


里昂也笑了,「跟你聊天依然是這麼有趣。那我們就祈禱讓我來患上癌症吧。」


兩人再多聊了一會,方索便說要上課告辭了,里昂請他務必要再來,為他打發一下無聊的時光。馬蒂耶不久後便來了,他們往外面找地方午膳。太陽高掛,把皮膚照得刺刺的,吹太久空調那種遲滯感也漸漸消散。



「這裡?」里昂指往一家有半露天座的小餐館。


「嗯。」


倒模似的工業風裝潢,黑鋼配棕木,小小拉動桌椅就發出刺耳的聲音,「看,又是假霓虹燈。」


「你之前說那是什麼來著?」


「就是軟膠LED燈嘛。」馬蒂耶不屑的說。他有一張散發著單純的男子氣概的方臉,兩人自求學期間相識已經有十年。


「小聲點啦。」


「管他。方索說什麼來著?」


「他還說自己是個隨處可見的普通人呢。」


「真噁心。」


「算了吧,看他這樣死抓著不放,裝出一副無所謂的自在樣,蠻可憐的。」


「沒見好幾年你原來成聖人了?」


「我可沒這麼閒一直執著兒女私情。」


「對我來說,兒女私情才是最重要的。」


「洗耳恭聽。」


「敞開心臟,交給另外一個人,到底,你說,到底會被一手扔到地上踩,還是說,是會被溫柔的掬到唇上,對待珍玩般細吻呢?我的生命來到了這裡,我害怕,我不想就這樣下去,你也知道的,我自卑,從來都沒有自信,我真的需要試一次,挑戰自己,你懂嗎?我準備好了,我覺得我現在準備好了,我的人生就要開展新一章,我要從這裡獲得一些新的事物,這才是對人生負責任的行為,否則我知道我就要後悔了。」


「真動聽。你有告訴蔻伊這些嗎?」


「你別說廢話了。我愛她,但兩個人⋯⋯你懂嗎?有些時候就是要獨立成長。我也不斷思考著這個問題,在探索的過程中⋯⋯不,也不是思考這麼簡單,我一直聆聽著身體的感受,那不是思考可以得出來的。現在這些感受都是無比新鮮的,我希望去感受,去開拓一些我未知的部分,一種冒險,你懂嗎?對,無可避免這會帶來一些危險,但我願意承受,這種感受讓我活生生存在。」


里昂微笑拍掌,「恭喜你,馬蒂耶。」


馬蒂耶反白眼,「告訴我你怎樣看。」


「我是認真為你高興的,重要的是你從這裡獲得一些寶貴的經驗。我覺得,也許我們來到這裡,看重的、探問的,不再是單純的對與錯了,而是一些更複雜,一些真實的東西。你感受著真實的情感、真實的慾望,那是最重要的東西。」


「唉,我覺得認識到你是這生的幸運⋯⋯謝謝,」馬蒂耶轉向店員說。


「謝謝。」里昂接著說。兩人動起刀叉來。馬蒂耶徐徐把事情的細節告訴了里昂。聽過後,里昂不其然問:「你有聽過包法利夫人嗎?」


「沒有。是電影嗎?」


「不,小說。但後來也有電影改編。它說一個,簡單來說,少婦的偷情故事。最後淘光家裡所有錢,債台高築,服毒自殺,」里昂用餐紙印去唇邊的油,繼續說,「有人會帶幸災樂禍的口吻談她,說福樓拜是在諷刺她,或者某類人吧,讀太多通俗小說,讀得現實與虛構不分。我是覺得這種讀法背後那種意識形態真的⋯⋯怎麼說,很單薄。不,更重要的是不尊重,也不懂欣賞一個人的激情。對我來說,激情的力量在於,能夠讓一個人與自己的內在連結起來,並且帶來深刻而真實的改變。這種力量很巨大,足以讓人對抗一切枷鎖。」


馬蒂耶深深的點了好幾下頭,「怎麼說呢,我覺得,首先,我真的高興聽到你這樣說⋯⋯我一直都很擔心你的想法。聽過你這樣說之後的就放心了。我不知道之後會怎樣,對,我也不知道將來會不會有你說的那些後果⋯⋯應該不會這麼誇張吧。但我回來這幾天,念念在心的還是⋯⋯對。我不知道,至少現在我希望繼續遵從內心,這輩子我還未曾這樣,你知道的,艾美那陣時我有多可憐⋯⋯」


「我們也改變了,成長了,這是能夠發生最好的事情。當然,我還有個問題⋯⋯」


「你問啊。」


「這裡面,會不會也有一點報復心態?」


「嘩,你,你問得真⋯⋯我這樣說吧,是有的。一部分是有的。但也不完全是,因為當中更微小的東西是我也不曾知道的,想知道一些東西,體驗一些東西,這是我最現在看重的。」


「這也不是什麼,也許你沒有我會更擔心。重要的是,你能從一些方法裡面找到你的平衡,長遠下來⋯⋯也像你說的,這些新的體驗,長遠下來,對你是好的,對塑造一套屬於你的、獨特的價值觀而言,百利無一害。」


「好了好了,說夠我了,換你說說吧⋯⋯」


午飯過後,兩人又到了海邊閒談。從工作到家庭也為對方更新一篇,馬蒂耶往渥太華後,這是他第一次回來。他的永久居留權已經批下來,許多方面也漸趨穩定。



半個月後,在課堂中的方索留意到,透過門上的窗口,有人在看著他。一看之下,原來是里昂。里昂得知方索留意到他,禮貌的微笑。方索讓學生先停下,開門招呼。

「真的抱歉,打擾到你了,我也是在這裡工作,在上面⋯⋯對,上一次忘記告訴你了,其實多半也是遙距工作,但這天回來開會,記得你說過在這裡教琴嘛,就來碰碰運氣。」


「哦,對,洽巧這天有課,起初還有點不知所措呢,被人教就知道,可教人倒是另一回事,可難了。」


「剛才是小步舞曲⋯⋯334號?」


「噢!你居然⋯⋯」他回頭,學生盯著他們這邊。


「哎,對,對,我真不打擾你們了,」里昂對學生打個招呼,「只是在想,上次跟你聊天很愉快,真的,可是,你也知道,這麼久沒見,總是有些見外。怎麼樣?我在想,要不要放開一點,說說話?」


「嗯⋯⋯」方索挑眉,「當然。這樣吧,這是最後一節了,我在赤橋那一帶看到不少酒吧。你說那邊好嗎?」


「哦,眼光真好。在Camilla碰頭怎樣?」


「好。我會找到的。」



Camilla在一家色彩繽紛的幼稚園旁邊,不論營業時間還是裝潢也徹底倒錯,一道稍稍褪色的黑矮牆把往下走的梯級擋住,上面粉紅色、有一兩節失靈了的霓虹燈亮著字體潦草的Camilla,梯級也是漆成了啞黑,深棕色的厚紋木門把聲音隔絕,門一張開,傳來本地罕見的靈魂樂。彩繪玻璃吊燈、暗色核桃木、啞黑牆身,酒紅色的沙發座為整間酒吧鋪上一層濃郁的皮革香味。這個時候人還不算多,但再夜些,還有駐場樂手。一間相當有特色的酒吧,客戶群以對品味有要求的地區中產為主。方索在酒吧中間張望,終於看見里昂招手。



「我還在想你會不會不來呢。」里昂一派自若的調侃。


「可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方索入座。


「來,看看想喝什麼。不用怕點cocktail,這裡可以的⋯⋯當然,只是個人看法。不好喝也別怪我。」


「哈。好的,好的,」他翻著餐牌,「倒是,真是奇妙啊,這裡居然有家這樣的酒吧,把城市那些裝模作樣的東西也比下去了。」


「哦,方索果然有未清除的城市中心主義呢。」


「我倒是覺得實說實話比起說虛偽話來得好⋯⋯嘛,至少是對著熟悉的人。」方索說。


「能成為方索熟悉的人,真是榮幸。」


「不是你說要放開說說話的?還來這套?⋯⋯一杯Negroni,對,你呢?」


「也來杯Negroni吧,謝謝⋯⋯遊戲不也總帶著認真的一面嗎?我可是認真的,我真的很喜歡與你聊天。上兩個星期見了一個朋友後就更加這樣覺得了。之後再慢慢告訴你。重點是,你比許多人也懂得反省,所以你懂得謙卑。」里昂說。


「是這樣嗎?」


「不,只是我單方面對你的想像。你呢?你怎麼想?」


「我總不能說自己謙卑吧。」方索笑,里昂也笑了。


「就是這樣,就是這一點了。」


「好了,好了。」方索撥手,「倒是你不先說說看嗎,懂得謙卑到底是什麼東西。」


「從我的角度,我認為你經歷的事情為你帶來很廣闊的反省空間。那不是任何一個人也有機會擁有的。要什麼有什麼那種幸福的孩子就絕對不會有了⋯⋯比如說,那種人會相信個人意志。但你不相信吧?」


「聽你一直捧高我實在有種奇怪的感受,」方索看了里昂一會,「但不,你說得對,我不太相信。」


「怎麼說?我很好奇。」里昂說。


「嘛⋯⋯比如說,我們不是說到癌症。你以前也聽過我說了吧,我父親⋯⋯別這樣了,我們之間就不用裝同情了⋯⋯謝謝。」方索對侍應說。


「謝謝,」里昂也對侍應點頭。侍應讓他們好好享受。「嘗嘗怎樣吧。來得可真是時候。」


「可不是,」方索呷了一口,「不錯嘛。」


里昂點頭同意。


「Negroni不弄得搞笑原來是蠻困難的,後來我也只敢點啤酒。」


「好了,你繼續說。」里昂說。


「倒是我蠻好奇的,你剛才說那個朋友。」


「哦,對。要真誠交流總不能不說說自己。那剛才的話題我們慢慢再說,」里昂向酒示意,「那個朋友,嘛,其實是我一個相識很久的朋友了。怎麼說呢,也不是不好的人⋯⋯啊,他前幾年往渥太華去了。你有想過嗎?移民。」


「其實有想過的。但也許我比較想陪著我媽吧,要她孤獨一個人蠻過不去的。」方索說。


「也會有一點對不起還在受難的人嗎?」


「嗯⋯⋯」方索想了一會,「也有吧。很難沒有的。」


「你真富同情心啊。」


「哦?所以你不會有嗎?」


「不會有。」


「怎麼說?」


「只是幸或不幸的問題。我不相信什麼正義不正義。真誠相信什麼革命思想,根本沒腦子。」


「但,怎麼說呢,不會太殘忍嗎?」方索問。


「不,我說得太斬釘截鐵了,我只是不喜歡人把激情包裝成什麼正義或者是義務之類的東西。激情、破壞慾本身就沒什麼問題,但人們總喜歡把這視為什麼罪過,必得把冠冕堂皇的原因貼在額頭才行。」里昂說。


「老實說,跟你一樣,我也很喜歡跟你說話。能聽見你這樣說真的令我放下心頭大石。至少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這樣想。不,其實我也沒有。為了激情而受罪,就是這麼簡單。」


「就是這麼簡單,」里昂舉杯,「為簡單。」


「為簡單。」


「然後,」里昂顯得相當雀躍,「還記得當時,一堆人在道德勒索人罷工、往前衝之類的?」


「嘛⋯⋯不幸地,我也有。」


「哈,我也有。冷靜下來就很羞恥了。」


方索尷尬笑著點頭同意,「所以我也沒有什麼批判的。年輕的力比多。」


「就是這樣。好了,回到我的朋友吧。」


「嗯。」


「嘛,簡單來說,他對我說了一大輪人生哲理,探索自我,體驗生命,激烈的人生之類,你想這樣的包裝之下他幹了什麼?」里昂問。


「嗯⋯⋯」方索尷尬的做了一個沉思模樣,「總不會是拿斧頭砍了人吧。」


「哈!好一個罪與罰的典故。他啊,可是背著女朋友在夜店跟女子親吻呢。」


「噢,噢。這倒是⋯⋯」方索不好意思的笑了幾聲,「那你呢,你是怎麼想的?」


「我當時就告訴他包法利夫人了。你知道吧。」里昂說。


「哦。在馬車投碎紙出來那段,相當經典。」


「對。我告訴他,我討厭別人用輕蔑的目光去看包法利夫人,那是不解風情的目光。」


「嗯⋯⋯對。然後呢?」


「我也說不清。怎麼說呢,他當然很受落,因為我知道他伴侶也幹過同樣事情,我就問他,裡面有沒有一點報復心態,這樣。」


「嗯哼,」


「他答我有。當然有啦⋯⋯好了,到目前為止你是怎麼想的?」


「我想,我還是會尊重一個人的激情吧。但你說,他伴侶也幹過同樣事情⋯⋯意思是,同樣同樣?」


「對。」


「噢⋯⋯」


「怎麼樣?」里昂問。


「你可是把我放在很奇妙的位置呢。」方索說。


「就是說,來放開談吧,說說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簡單來說就是,每人也有自己的課題,這樣吧。」


「不簡單來說呢?」


「我其實也想不太清楚。當然,我有自己一套美學,包法利夫人那種,我相當欣賞,但現實裡可不是誰也當得了包法利夫人。更多的就是平平凡凡的東西,接個吻,哦,發現內心承受不了,再試試,再說服點自己,哦,沒想到居然就跟伴侶坦白了。不然就是沒什麼道德感,但也沒什麼想像力那種吧。」方索說。


「不繼續說下去嗎?我很喜歡聽你說話。」


「還真是很久沒有這樣喝酒聊天了⋯⋯總之,我覺得,只要是真誠的話,就是說,感受的情緒是真實的話,就沒什麼了。這是多元美學的年代嘛。」


「我也是這樣告訴他的,但比如說,如果馬勒的女兒,你知道,如果她不是死了。只是傷風。那麼第九交響樂聽起來還會有同樣意思嗎?」里昂問。


「如果光是傷風就讓他這麼深邃地反省⋯⋯那真是死掉女兒可就不得了了。」


「但他根本不會告訴你這是為女兒的傷風而作吧。人類有著極限,生老病死,正因如此才有了所謂的命運感。一個傷風,客觀來說,就是一個傷風。」里昂說。


「但總是看著暴烈、極端的東西,不是蠻累人的嗎?而且我總覺得⋯⋯怎樣清楚地跟你說呢,唉。很久沒喝酒了,上來得很快。一定很紅,」方索碰了碰自己臉頰,相當直率地說:「你的嘴唇現在看起來,還像什麼飽滿的花瓣似的。」


「還真是頭一遭被人這樣說。這兩片東西可讓我自卑了一輩子。倒是說,在我看來,你現在不論臉蛋還是眼神也很有生命力。」


「好了,好了,別禮尚往來了。總之,我想說的是,我覺得你的看法是一種不得好死的看法⋯⋯對,要多一杯,兩杯,兩杯negroni,謝謝⋯⋯意思是,十分傲慢。」方索說。


「我可是相當真誠的。那你呢?你是怎麼想的?」


「我嘛,我最近在想的事情,對你來說,應該就是像那傷風一樣平凡的東西了。我也有自覺這根本像小孩子想像成人世界一樣幼稚。你真想聽嗎?」


「我當然想。我也有足夠自覺知道我需要一些改變,這也是我為什麼想找你說說話。」


「好吧,好吧。其實就是,剛才說到,啊,你可別再裝那個樣子喔,不然我就不說了。」


「行了,行了,說吧。」里昂催促。


「就是我最近知道我啟蒙老師也走了。也和我父親差不多,一個四十,一個四十三⋯⋯你知道我想說什麼吧。好像才成年了沒多久,但再多個十年之類的⋯⋯就是有種命限的感覺吧,很強烈。就是說,然後我有時會頭痛嘛,你也會吧,就會上網看看說為什麼的⋯⋯哎你別笑了。」


「不,不,不。我知道,我懂你的感受,只是沒想到你會有這樣的想法,很有趣。我真的很喜歡你,你知道的。」


「不,我也很喜歡跟你說話,真的。總之,突然一陣恐懼就這樣襲來,簡直難以承受。要是生了癌症,你懂嗎,這種想法所帶來的恐懼⋯⋯謝謝。」方索向侍應說。


「謝謝⋯⋯嗯。我也感到了那種無力感。」


方索喝了一口,「真舒暢啊⋯⋯然後,我就這樣坐在沙發,只不過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夜晚⋯⋯也有點頭痛吧,」方索輕輕的笑,「就是那種夜晚,我媽就在我旁邊看著新聞,特朗普這個澤連斯基那個的。就是隱隱約約感到了那些無解的東西吧,特別是她就在我旁邊。六十三歲了。你知道女性癌症發病平均年齡嗎?六十四。」


里昂看著方索,待他繼續說。


「也許就是這樣了吧,一個傷風的反思。啊,你笑得真好看。總之,我想像我應該還是有點不忿吧,對很多事情。你說我謙卑,但謙卑,這東西對我們這種人來說,還不也只是更精緻的傲慢嗎?總相信自己比其他人運氣好,相信自己不會像那些不幸的人一樣,更是,當不幸降臨的時候,也認為自己的不幸比其他人獨特。對吧?我想,如果我是滿足的話,也就是真正謙卑的話,那絕對會是其他感受吧。滿足?平安?唉,我也不知道⋯⋯你知道,我本來不知道你用意,還打算差不多就離開的。說家裡煮了飯⋯⋯真沒想到。」


兩人也笑了起來,里昂說,「你說服我了。一個頭痛的反思。老實說,我很高興我有找你,現在才聽得到你這番說話。而且,看到你這麼脆弱⋯⋯只是很少在男人裡面看到吧。他們甚至會把這當是侮辱。嘛,我也不是想為你描繪的暗淡風景再添一筆之類的,但我覺得更無奈的是,可能在一兩百年,會太遠嗎?或者五十年吧,很快,癌症就不會存在了。」


「那我就當成讚美收下你的話了。我想也是吧。但你是說,不會存在?」


「對。也是最近讀到的。簡單來說,只要技術成熟,可以精準地編輯基因的話,你知道,基因就像一份底稿之類的東西,開壞了頭,也就是說,一些人天生有壞基因,就很容易引向爛結局。當然人為也可以改變,健康飲食之類,但我看法是,就像勞動階層吧,再怎麼努力攀爬,結果還是發現自己沒有上流社會從小培養的一套姿態,或者人脈。更不用說有多少人根本就沒有機會往上面爬。但如果能編輯基因,就是讓你把一些會引向癌症啊、精神病啊、殘疾啊之類之類的基因改掉,自然就沒有爛結局了⋯⋯當然啦,會不會又成為有錢人才負擔得起得的玩意就不知道了。」


「那我們可真在一個尷尬的位置⋯⋯」方索語氣有種莫名其妙的歡愉,「來吧,為馬勒,」


「也為馬勒的傷風女兒——」


兩人放聲大笑。


「還得感謝伯恩斯坦呢,他那手Rubato⋯⋯88年與維也納愛樂的第五⋯⋯」方索說。


「一點憤怒也不剩了。一跟早些年的對比起來就聽得出了。他當時是不是快七十⋯⋯對,對,已經七十了,也許就是這樣的感受了,你剛才說的。」


「啊。待會回家得再聽一遍才行。」


「也要跟伯母一起聽嗎?」里昂打趣問。


「嘛,就不要拿這些嗜好污染她了。面對這些東西她比較傾向聽梅艷芳。」


「啊。馬勒第五之間穿插著夕陽之歌似水流年,多有詩意。」


「好了好了。我一會就在Spotify弄個歌單。然後呢,再來一杯嗎?」方索問。


「當然。要嘗嘗店名同款嗎?Camilla。」


「你推薦到⋯⋯對,兩杯Camilla,對,謝謝。」


里昂微妙地笑著,「方索,」


「嗯?怎麼了?」


「我能向你坦白一些事情嗎?」


「唔?」


「不,也不是什麼很大的事情。我們都談過什麼了。只不過是想告訴你,為了給你一個完整的畫面吧,我當時不是碰什麼運氣的。」


「嘛,我想也是。所以,然後呢?」


「因為我在會計部嘛,簡單來說,全公司九成文件我也可以看到,嗯⋯⋯由你老闆的薪金到你學生的出生年月都可以。當然,同事間的電郵那類就沒有辦法了。當聽到你說在附近教琴,還要是基層,嘛⋯⋯一找就找到了。你看怎樣?」


「也有點詭異啊。但老實說,你在窗框那模樣也蠻詭異的。」


「也想多看看你專心致志教琴的模樣嘛。真是抱歉呢。」


「那你要拿什麼補償一下我嗎?」


「總不能這樣吧。這張臉又不是我想的。」里昂說。


「如果你有一副明星臉的話,這世界就又少一個有趣的人了。」


「哦,很懂醜人的自尊嘛。」


「別這樣了。然後呢,就這點?坦白完了?」


「啊。然後就是,⋯⋯謝謝,」里昂向店員說,「真快。來吧,試試怎樣。」


「啊,也真的十分Camilla。」方索說。


「哈,你這句式真是萬能。」


「不,意思是,哎,算了,別要我說些性別定型的話了。老闆自己也經歷過一些事情吧。」


「你想說辛辣飛揚但不失溫柔的女人吧。」里昂說。


「也混了一些甜美的鄉懷吧,」方索又呷了一口,「哈。好了,你快繼續說。」


「然後就是,你知道,我也算是個思想自由的人,所以也有稍稍想過有沒有辦法把你弄進監獄,這樣。」


「哦。你也有點Camilla嘛。」


「可惜是仔細想想就發現,這應該會先把自己弄進監獄。我也沒打算把將來通通槓上就為了做些無聊事。聽過你說話後就更加不願意了。」


「那我可真是走運了。」方索說。


「反而覺得,這就是命運。很奇怪的東西⋯⋯嗯?」


「沒,」


「哦。」里昂說。


「命運,然後呢?」


「然後,我昨天夢到你了。所以嘛,就覺得今天一定要來找你了。等了一整天。你又不再來咖啡店。」


「這樣說你可能會覺得被看不起吧,但天知道你怎麼想呢。所以呢,那是怎樣的夢來著?」


「真想知道嗎?其實也沒什麼特別。」


「我都告訴你這麼多了,公平點。」方索催促。


「嘛⋯⋯好吧。就是,一些細節已經忘了,但簡單來說,那是在我中學的⋯⋯你真想要聽嗎?⋯⋯好,好,好,總之,我常常夢見中學。然後我穿著一套類似清潔員的服裝,戴著長長的白橡膠手套,拿著一根膠水管,走進一個禮堂。但裡面卻是個屠房。藍綠色瓷磚,瀰漫著病懨懨的空氣,其他學生排開了一條往深處的路,一地是血。我用水喉隨著這道路不斷沖不斷沖,一直來到深處,像個活人獻祭的場景般,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手拿電鋸面對著一個雙手被高高綁起的男人,許多學生圍觀。那個男人全身赤裸,只有腰間繫著一條染上血汗的白布。上身當然也是血汗交融。當時我就繼續沖著血水,一直到那個西裝人旁邊,就像設定好般,直覺從口袋取出短刀,把那個人的喉割了。」


「是我嗎?那個人。」方索問。


「不,不是。那個人沒有臉,準確來說,是沒有五官。只是一塊平滑的皮膚。總之,然後我把那個人給鬆開來了,他很冷,在發抖,所以我脫了襯衫給他披著,抱著他,一同離開了這個禮堂。才步出禮堂,離開其他人的視線,像偽裝完成般,我就放開了手,那個人也不再發抖了⋯⋯一瞬間的事,全部感覺也是真實的,就像在我們不知道的情況下,被誰安排了一次刺殺。然後我們就一派輕鬆的把仿真頭套脫掉。啊,就是你這臉了。但我一直也知道那是你。然後不知為什麼你手上變出了兩套西裝,接著我們就這樣走在操場邊,理所當然地邊走邊換起西裝⋯⋯啊,之後就醒了。」


「哈,結果那還不是我嗎?殺了面目模糊的我,救回偽裝成別人的我。」


「我也有這樣想過,但那倒沒有殺了你的感覺⋯⋯⋯⋯」


「怎麼了?」


「你覺得怎樣?」


「我覺得啊,蠻情色的。我想到自己,在你的中學同學面前,戴著頭套,被綁著,渾身濕潤⋯⋯這太吸引我注意了。」方索說。


「的確是蠻情色的。這會讓你感到興奮嗎?我很好奇。」


「我也不知道,」方索呷了一口酒,「你呢?」


「我啊。我起床的時候,想著你自慰了。」里昂說。


「哦,哦。我本來想問的是⋯⋯啊,也沒關係了⋯⋯」


「那塊白布把你全部形狀都透出來了⋯⋯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我又不會說不。」


「你現在有勃起嗎?」


「比如說,如果我說有呢?」


「因為我也勃起著。」


方索看著里昂。


「想要你。」里昂說。


「嗯。」


「你呢?告訴我你在想什麼。」


「想你用嘴。想你用嘴幫我。」


「我想你把精液全部射給我。把我弄髒。」


「不。」方索面帶微笑說。


「啊?」


「不。」


里昂看著方索,「為什麼?」


方索只是再說了一次:「不。」


里昂終於理解方索的意思。於是乎,幸福的表情像蜈蚣一樣,緩緩爬升到里昂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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