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宿舍去教室,經過原(子)科(學)路,路的一邊是原子爐和同位素館,另一邊是行道樹,樹種不知名,全都扭曲得像麻花,不過沒麻花那麼整齊均一,簡直如一張張老朽的臉,彷彿某天,當我獨自經過時,它們會以甘道夫的聲音向我搭話。
Kf在那條路上告訴我有關惡魔核心(Demon Core)——它和兩起臨界事故(criticality accident)有關——的事,事緣有次他獨自經過時,那條路的街燈一片藍,藍色輝光(blue glow)——臨界事故的一種可見現象——他說他有一刻以為是。至於戈亞尼亞事故(Goiânia accident),是他告訴我的,或是我本來或後來知道的,我不記得了。
總之,在那個時間點的前後左右,上映了《焚城》(2024)。
在「三國殺」裡面,李儒的三個技能之一就是【焚城】。在記憶中,好像有點喜歡用李儒,因為有機會一次殺好幾個人。他的另一個技能【絕策】,也很有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況味。還有一個叫【滅計】。
就像三股繩,《焚城》對我來說,就是三個回憶中的文本交纏在一起。第三個是《星際效應》(Interstellar, 2014)。聯和墟消防局團隊和范偉立(劉德華飾)一行人進入災場,試圖移除洩漏源頭;曝露在輻射之中,所以必須盡量縮短逗留時間,就像Cooper(Matthew McConaughey飾)一行人抵達行星Miller,因為重力極大,所以同樣必須盡量縮短逗留時間,免作劉阮遇仙。前者的一呼一吸、一傳一接,如同Brand(Anne Hathaway飾)涉水的腳步一樣漫長。
而且,《焚城》裡那個負責屋漏偏逢連夜雨的颱台,就叫「墨菲」。小女孩Murphy(Mackenzie Foy飾)問父親Cooper,為什麼要用不好的東西——墨菲法則(Murphy’s law)——來命名自己,Cooper說墨菲法則並不意味著壞事都會發生,而是意味著任何能發生的事都會發生(whatever can happen, will happen)。這給墨菲法則保留了正面的一半,這一半在《焚城》中以儲水池、群玉臺的形狀出現——正當范偉立和黎傑峰(白宇飾)不知在等什麼時,後者靈動一觸地往遠山一指,指出了現成的100噸混凝土——「2007年的皇后山一帶並沒有高架天橋或大型屋苑(如皇后山邨於2016年方動工)」(註1);儲水池在被范偉立指出之前,輕易迴避了所有人的目光,成全了一記 “whatever” 的奇襲。此外,正當阿水、Finger(何啟華、林家熙飾)受困於災場,聯和墟消防局團隊苦無對策之際,及時從容記茶檔老闆(張達明飾)口中冒出的後山小徑亦屬此類。雖然失序的災難現場出現全新情報是很合理的事,不過電影作為重構秩序的重構現場,一再使用仙人指路的全新情報作為解方,不免讓人覺得不太巧妙。
話說,「儲水池+群玉臺」的方案,其實可不可行呢?試圖移除洩漏源頭時,一個交接失誤,小瓶子被摔破,觸發爆炸;如果上面掉下來的「混凝土」讓小瓶子被壓碎,難道就沒有問題?難道從上面打破和從下面打破,也會有從裡面打破和從外面打破那樣的差別?
不過,這種事情並不(那麼)重要,各種「違反現實之處」(比如:「電影裡幻想消防員回收放射性物品期間,不慎使爆破物跌落,衝擊波震懾全港的鏡頭中,出現了諸多2007年未落成的建築(如環球貿易廣場、名鑄等)」,註2)亦然。所謂的「災難片」,本來就是一個巨大的「如果」——如果那樣,那會怎樣。「如果」的「果」同時是「因果」的「果」——「果」作為如、偽、仿的版本,我們現在似乎、也許、可能﹐有這樣一個「因」(「監製江志強在談及拍攝初衷時坦言,自己是受到了一則關於『有毒洋垃圾轉運』的真實報導啟發」,註3),而萬一、要是、假如(銫-137在2007),那會怎樣。
「電影《焚城》涉獵了華語災難片中的一處空白領域,即『輻射災難』。」(註4)然而,使《焚城》與戈亞尼亞事故相錯開的元素是火,當范偉立指出銫-137遇火揮發,迅速擴散時,畫面顯示的是爆炸;試圖移除洩漏源頭時,一個交接失誤,小瓶子被摔破,同樣觸發爆炸。電影試圖把銫-137與核爆炸連接起來,也就是把核災難視覺化——實際上,戈亞尼亞事故要擔心的就從來不是核爆炸而是核污染。
不過,無論這是一種引導也好,誤導也罷,作為災難片,災難的視覺化、視覺的放大化,都是很正常的敘事策略——又不是紀錄片。《焚城》中的「銫-137」恐怖大抵來自於,它只是那麼小小的一瓶——而且那麼美,泛著藍色微光(shimmer)——卻足以焚城。我對於「輻射災難」並沒有多少「實感」。它如同一個奇點(singularity),而向外延開它的「場」(field)——輻射無法如火一樣被看見、如風一樣被感知,比鬼更鬼,很難視覺化——相比起量化、通過巨大的數字。所以,聯和墟消防局團隊和范偉立一行人進入災場,鬼的能見度以儀器上的 “mSv” 值表示。視界(event horizon),對於「輻射災難」的第二個印象,因為它往往導致穹界、禁區的形成——物理區域上的、認知情報上的。車諾比核災(Chernobyl disaster)就是這樣的。《焚城》亦然——方王惠明(莫文蔚飾)最初的對策就是封鎖消息。
在印象中,把這種「沒有多少實感」的災難作出最精準描述的電影,我想是《滅絕》(Annihilation, 2018)——儘管沒有找到這樣的解讀——不過,「核毀滅」的對應英譯就是 “nuclear annihilation”。裡面的「禁區」,就是 “The Shimmer”,生物學上的突變(mutation)在那裡不斷發生;有人認為那是一部有關癌症的電影(註5),但 “Shimmer” 畢竟不是無中生有,而是被從天而降的隕石所觸發的。
《滅絕》留下了詭異的尾巴——結局處是主角的虹膜泛起微光(shimmer)。《焚城》的結局正好相反,「好人陣營」(幾乎,或者說「相對上」)大獲全勝,不只微光:律政司對方王惠明所簽署的、不調查方銘鏗的行政命令進行司法覆核;高培德(王敏德飾)、方銘鏗(周文健飾)判監30年;王明詩(王菀之飾)獲撤回檢控;范偉立入獄數年後獲釋,經過聯和墟消防局,人面依舊,不免草草,比起——比如,范偉立跟藹林(許恩怡飾)在車上的爭執,藹林說機票改成了明天,范偉立說,說了下星期就下星期,藹林說這次我要自己作主,讀我想讀的科,范偉立停下車,方便藹林開門離開然後說,說了下星期就下星期,然後藹林開門離開——這樣的情節——在結構上——更難以理解。對於核污染的後續——一千多名市民受到不同程度的感染、政府安置三十萬北區居民到其它地區、受輻射影響範圍未來數十年不再宜居——在可視覺化的動作、場面結束之後,還是回歸了量化處理。
***
以下是後日談。
1
在某種層面,煙剷(謝君豪飾)點煙時說的那句話——人生真不必計劃那麼多——意外地準確。他原定在完成此次值勤後退休,卻因為此次值勤而沒有然後。
這座城市何嘗與他不似?在香港的「神話系統」裡,收場白多數與水有關——陸沉,更準確的說——《焚城》裡,焚城卻趕在水來之前。
——〈肥土鎮的故事〉(1982)。
2
電影中的1996葵涌碼頭大火,原非發生在香港葵涌,而是深圳市龍崗區的葵涌鎮,1993深圳致麗玩具廠大火。很多觀眾都注意到了空間上的移置,然而,為何要把事發時間調整為1996年?
——《2046》(2004)。
3
遍地鳥屍,在《焚城》裡不只一次作出如此特寫,大概是「輻射災難」之核污染(而非核爆炸)的視覺化?
——《命案》(2023)。
4
在《焚城》之前,說起「焚城」,我們會想到什麼?
——《觀火》(2024)。
5
電影裡有一幕,很短,路上的車輛向左右讓出中道,儼如分紅海地給救護車經過。對此,我們又會想到什麼?
——當然是《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2022)啦!
註釋:
1. 〈焚城〉,https://zh.wikipedia.org/zh-tw/焚城。
2. 同1。
3. 〈劉德華、白宇、莫文蔚主演,華語首部輻射災難大片《焚城》定檔11月1日〉,https://finance.eastmoney.com/a/202409163183935942.html。
4. 同3。
5. “‘Annihilation’ Explained: Unpacking Alex Garland’s Brilliant, Trippy Sci-Fi Horror Film,” https://collider.com/annihilation-ending-explain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