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雜記

我輾轉從廣州坐上開往西藏的火車，鐵道縈迴，橫絕南北。車上百無聊賴，看書、寫詩、泡茶之類的事維持不了很久，大部分時間都在發吽哣，困倦時便睡去，醒着的話不時會有同車的人來攀談。

我認識了一個來自增城的男子。車上我幾乎不曾開口，他先是用普通話問我借充電線。他的口音很明顯，於是我用粵語答話。他聞言後十分高興，我們以粵語傾談，這讓我們都感到很自在。後來又有一個二十來歲的男子來搭話，來自四川，與朋友合伙經營旅遊生意，遊歷很廣，他的話題總是讓人興味盎然。

到埗後，我和增城朋友幾乎同時說出甩難一詞。他們很快便出了閘，我卻被公安攔下了。他不說話，我也無意開口取辱。幾分鐘後另一個公安帶走我，他也不交代任何事，我不知道他要帶我到甚麼地方。最後我來到了一處辦公室，又來了一個公安，用普通話叫我填表，其他人則以藏語交流，偶然望向我，不時大笑。我按指示填寫了個人資料和聯絡方式，又想，原來他們都是藏人。我沒有高山症藥，下車後我一直有種異樣的不適，我有點擔心。

出來時他們仍在門外等我。四川朋友說他前幾年帶香港團也沒有聽說過這種事情。我們沒有多說。四川朋友為我們帶路。他們二人到布達拉宮內參觀，我則是無法進入宮內，原因是我沒有微信辦不了入場手續。甚麼鬼，我又好氣又好笑，但也只好在宮外閒逛。

布達拉宮正對着布達拉宮廣場，廣場立着一座貌似倒插長劍的建築，近看碑文才知道叫西藏和平解放紀念碑。紀念碑側間的海報印有中共歷任領導人的肖像，他們的眼睛正看着行人。我感覺呼吸有些困難，也許是剛才走路太急，我找了間咖啡館坐下來休息。咖啡館名「無漏」，看着不遠處的紀念碑和海報，我想像名字的可能，以及那些肉身幻化的飛灰與紅蓮。

藥王臺上有人拿着五十元人民幣對着布達拉宮影相。

晚上，四川朋友帶我們吃氂牛火鍋，其實是黃牛，不過食不出。餐廳望出可以見到八廓街，那裏有匍匐轉經的人。四川朋友說現在是淡季，轉經的人都是真的，若是旺季就會有演員，不好看。忽然，店員們都站到一起，面面相覷，食客們饒有興味地拿出手機，我問增城朋友甚麼事，他說你不知道嗎，跳舞啊。卻聽得店裏傳來浮滑的音樂，身穿藏族衣衫的店員跳起不甚整齊的奇怪舞蹈，食客們紛紛叫好，都高興地錄影，增城朋友叫我快拿出手機。

我沒有代誰悲憤的份上，只有惘然與蒼涼。

火鍋店的翳焗使我感到異常暈眩，我幾乎無法呼吸。我向增城朋友要了煙和火機，打個手勢後便下樓到店外去。第一口煙吸進胸肺深處時，我竟眼前一黑，霎時感受到夢魘般的窒息，頭腦衝過一陣無以名狀的強烈的麻痺，接着便是睡夢中常有的下墜之感——我好像重重的跌倒了，然後徹底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看見增城朋友在側間，四川朋友有工作在身，不過留了一罐萄葡糖。我非常感謝他們。在診所吸了一個多小時的氧氣我便回到旅館。很奇怪，窒息的感受仍很鮮明，雖然呼吸不如在平地時暢順，但我分明記得當時的窒息不是生理性的。

接下來幾日意興闌珊，車上認識的朋友各有安排，連日無事可記，只有回程時的一些瑣事讓我想記下來。

在青藏段的火車上，我與一個藏族家庭同座。兩夫妻育有一兒一女。妻子是個活潑外向的人，丈夫卻很木訥很老實，不論站着坐着時看上去都是一副呆呆的樣子。他皮膚曬得很黑，眉目間可以辨認出是藏民的長相。他話也不說，笑也不笑，沒有人向他搭話。夫妻之間也是妻子說得多，他只偶爾商量幾句。車上他不時呆呆的望向我，有時和他眼神相接，他既不回避，也不搭話，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看我，總之讓人感覺他非常的遲鈍，我也不理會他。

第一次聽見他說話是在那曲的清晨，他坐在走道間的小摺凳上，望着窗外。我拿着冒白煙的泡麵和小鐵杯在走道上徘徊，找不到位置坐下，他察覺到我的窘境後馬上坐起，用生澀的普通話說「你坐、你坐」，然後不等我道謝和應答便逕自跑到稍遠的窗戶去，好像要逃避我的謝意。釋出善卻害怕被感激，身裁這樣的高大行事卻像個羞澀的小朋友一般，真有趣。我坐在他原本的位置上呷茶，不知道他望窗之際，腦中在想些甚麼。

不久他女兒也醒了。女兒像她母親，一覺醒來後精神滿滿。口中藏語夾雜着普通話，不知道在嚷些甚麼東西。於是父親回到女兒身邊，拿出剛才買的可樂逗女兒喝。女兒咕嚕的喝了一口，然後傻笑，紅紅的腮頜上有小小的梨渦。父親似乎感到很高興，盈笑的眼睛瞇成一線，像敬酒般把瓶子舉到女兒頭上，說一下乾杯，然後餵她喝一口。女兒喝了後竟爾模仿起來，也跟着說乾杯，父親更高興了，呵呵的笑，於是兩父女玩起了說乾杯的遊戲，一直到母親警告兩人說可樂不能喝太多，他們才不玩了。

女兒開始玩黏土，父親逕自回到窗旁，鮮活的生命一下子又變得沉寂起來。我的注意力回到了自己身上。旅行的完結讓人感到茫然，好似甚麼都沒有發生過。窗外的風景宛如倒帶，我看見去程時見過的牛羊。恍惚間，我感覺我的呼吸正慢慢地順暢起來，當時昏厥倒地的感受，無端變得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