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詞・進擊的動漫】與吉永史共進晚餐

「女性主義」在這兩年可謂是中文世界的一個關鍵字，既有上野千鶴子成為出版機構的暢銷保證，又有《芭比》引起的粉色熱潮。在這時我會想起親愛的吉永史老師，身為一個以BL漫畫出道、而後一步步拓寬作品領域的漫畫家，她從來不是一個大書理論的女性主義作者，然而在她筆下，有著對東亞女性的處境極細微的洞察和溫柔的理解。她的故事對我產生啟發，遠在關於性別、性向條分縷析的理論之前。再加上同樣對美食的熱愛，我對素未謀面、遠在異國的吉永史幾乎懷有師友知己之情，自顧把她作為漫畫閱讀之路的導師一如維吉爾之於但丁。

《第一堂戀愛課》是吉永史比較早期的作品，2003年臺灣出版了中譯本。很多年前我從一位同好手上購得一套二手書，其間換了一次城市、搬了四次家，在書架上一直保留它的一席之地。這部漫畫名直譯大概是「第一堂是民法課」，故事發生在一間大學的法律系，個性認真功課出色的田宮考進滿是二代的貴族學校，認識了議員的兒子、已經出櫃的藤堂。在有如性騷擾的迎新會上，藤堂替田宮解圍，讓田宮對這個混世魔王有了一絲好印象，二人逐漸走近。

吉永史大學讀的就是法學專業，因此漫畫中的法律系課堂想必取材於真實。性格弱勢的老師不被學生放在眼裏，富有的同學出錢讓優等生替自己寫論文而絲毫不以為恥，幾筆就描出了一間貴族學校的風氣，有原則又一根筋的田宮在其中顯得愈發可愛。與一般BL漫畫不同的是，《第一堂戀愛課》裏塑造了一個和主角旗鼓相當的女性角色寺田，她既不是介入攻受之間搞破壞的壞女人，也不是近年來很流行的女性助攻，而是純粹作為同學、夥伴存在。聰明漂亮的寺田在學院裏是風雲人物，有一天卻被同學在成人雜誌上看到她裸露煽情的床照。一時間她被排擠嘲笑，甚至嚴重到可能會被退學。寺田後來跟田宮坦言，自己和學校裏的一位老師交往，他是個不懂人情事故的人，為了刺激而拍下照片投稿，在事態嚴重後卻不敢出聲。經歷了難以言說之苦之後，曾經想做檢察官的寺田準備轉做律師，為幫助更多有苦說不出的人。

這是我第一次在BL漫畫裏看到作者著墨於女性困境，寺田是受害者，卻會因私照流出被羞辱和質疑專業水準，她的父親更說出一句東亞爹的名言：「你還不如是被強暴。」其實從這部小書中就能看到，女性和同志遇到的困境本就相似，作為社會弱勢、邊緣的群體，做了不符合主流的選擇，就會被「父親」辱罵、拋棄。吉永史曾談到，女性在社會上是被差別對待的一方，又會經歷生育，內心壓抑了很多感情。閱讀少女漫和BL漫的女性們，都希望在精神世界中得到些許安慰，暫時地不被當作邊緣人。學者溝口彰子在《BL進化論》中就曾提到，她自己是女同性戀者，是BL漫畫給了她自我認可和勇敢面對性向的力量。

之所以會在芸芸眾漫畫中帶著這部遷移，除了集數少輕便外，更是因為它對我有類似護身符的效用。在我初讀這部漫畫的時候，年紀與書中人相仿，對選擇與主流、安全、穩定相悖而自己所嚮往的道路感到猶疑恐懼。漫畫下冊出場了新人物藤堂的弟弟宏明，他中學時交往的品學兼優的學長不敢在父母面前暴露性向，私生活越來越墮落，面上還要繼續法學高材生的生活，終於精神崩潰。宏明在看望養病的學長後，決定面對父母，不再扮演父親口中「唯一的好兒子」。決定承認自己是同性戀，決定出櫃，決定換專業，決定轉變工作志向……他們勇敢的抉擇，成為三次元裏我勇氣來源的一部分。

吉永史出過一本短篇集《全都因為愛》，這本集子可以說是一本純粹的女性主義作品。日語標題直譯是「親愛的女兒們」，五個故事由普通女性雪子串起，她的母親、外婆，三代女人之間有深沉的愛，也有難以寬容的怨，還有母女關係中常見的以「為你好」為名的打壓造成的傷害。女性生存之難，除了要顧好家庭生活，還要在職場中付出更多才能保住安身立命的工作。雪子的同學中，有因為無法「有分別」地愛人而選擇終生侍奉主的不婚的女孩，有在出版社上班的執著堅定的職業女性，卻依舊會被三流男作家挑刺說下次換個可愛女生來拿稿。而當年班上最有女權意識，立志要當編輯、寫小說的女生，卻因為原生家庭不幸不能繼續升學，在輾轉打工中被磨平了心氣，甚至一度想借懷孕綁住不負責的男人。好在吉永史總是溫柔的，她不怕寫出現實的尖銳，也願意給女性們真正的理解——即使她們放棄理想去做家庭主婦。

很多吉永史的新近讀者是從還在連載中的《昨日的美食》開始知道她的。這部漫畫講一對同志伴侶律師筧史朗和美髮師矢吹賢二的同居生活，基本上每一話都以二人在家裏的餐桌邊享用家庭料理做結。重看《第一堂戀愛課》時我想，是要先有它，然後才會有《昨日的美食》。同志伴侶一方是令人信賴的律師，一方是捲髮的少女心哭包攻，他們仿佛中年的田宮和藤堂。在《戀愛課》裏，藤堂擅長做豐盛的早餐哄戀人開心，吉永史會用一個分鏡仔細地畫出每道菜並標好菜名。《昨日的美食》中，擅長烹飪的則是律師史朗，而且做菜是這部漫畫的重頭戲。吉永史有部以自己老饕生涯為主題的漫畫《美食之樂更勝戀愛》，《昨日的美食》則實現了她美食和戀愛美美與共的趣味。

我常常佩服吉永史對生活細節和人與人之間關係的洞察。《戀愛課》裏宏明的男友論文被老教授狠批，他不明白哪裡出了問題，宏明點出他在老教授患病忌口期間卻送了重鹽的昆布，使老教授心中疙瘩。男友隨後在老教授術後補送了蜜瓜，論文的事皆大歡喜。《昨日的美食》偏重日常，細微處的真實感更是無處不在。比如佳代子太太新添孫兒，史朗去作客，甫進屋聞到一股味道，想這是育有新生兒房間特有的酸味。還有史朗第一次見賢二父母，約到一處環境極佳的餐廳，所有人都很滿意，而這裏是史朗工作上的師父大老師第一次約他吃飯的地方。回去的路上史朗在心裏對大老師說：「感謝您這些年教會我的事。」

寫吃就是寫生活，一飲一食，一蔬一飯，連綴起來就是珍貴的日常。從第一冊單行本開始，看著史朗精打細算地買菜，和賢二在餐桌上討論菜色和各自的工作，不知不覺竟然快十年。史朗賢二也隨著年齡的增長，責任和負擔開始加重。在最近的幾冊漫畫中，面對逐漸老邁的父母，史朗需要和他們一起著手處理養老問題，最終選擇賣掉老家的房子，讓父母住進安老院。而他們這對同志夫夫，在同性婚姻還沒合法的現狀下，不得不考慮彼此的身後事。新冠流行，賢二的收入受到很大打擊，好在兩個人依然能彼此信任扶持著，度過又一天。

《昨日的美食》雖然講的是男同志的生活，類別則是主流的青年漫而不是BL商業志。有趣的是同人志出身的吉永老師一面連載他們的日常，一面不忘照顧他們的夫夫生活，自己給作品畫同人，現在仍在規律地出版史朗賢二的限制級本子。看得出她從未改變地享受美食也享受創作。

跟著連載看下來，與其說是見證主角們的生活，更像是彼此成為熟悉的朋友。同樣地開始重視身材和健康，為父母的養老問題擔憂，甚至共同經歷新冠導致的不景氣。這些刺痛人的現實出現在漫畫中，我只會更感謝作者的真實坦蕩，與「熟人」一起發愁，都不會顯得那麼孤立無援。何況，忙忙碌碌一天，還是要坐在桌前與家人好好吃一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