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艾許母女到喬琪喬——張愛玲小說與電影中的混血男女們

影評 | by  陳煒舜 | 2021-12-16


大陸易幟以前,香港與上海的交流極為頻密。南來香港的不僅有張愛玲及其筆下的梁太太、葛薇龍等華籍人士,還包括了歐亞混血(Eurasians,粵語所謂「半唐番」)社群。不少混血家族的歷史是橫跨雙城的。如何東爵士(1862-1956)之子何世儉(1902-1957)在戰前便長住上海。拔萃女書院前校長西門士夫人(Dr. C. J. Symons, 1918-2004)生於上海,八歲時來到香港求學。日戰時期,香港歐亞混血社群遭受嚴重打擊,戰後逐漸式微。至於上海方面的社群,更隨著中共建政而徹底瓦解。而張愛玲筆下,先後觸及了這兩個早已消失的群體。



混血社群史的詮釋餘地

十年前任教大一必修的「寫作訓練」課,因為是三連堂,可以播放影片,於是選擇了關錦鵬執導的《紅玫瑰與白玫瑰》(1994),讓同學討論小說與電影的互文。大家各抒己見,頗有獨到。有人還注意到小說的艾許母女,在電影中變成了一位講上海話的老太太。小說中,張愛玲是這樣寫的:


正說著,遇見振保素識的一個外國老太太,振保留學的時候,家裡給他匯錢帶東西,常常托她的。艾許太太是英國人,嫁了個雜種人,因此處處留心,英國得格外地道。她是高高的,駱駝的,穿的也是相當考究的花洋紗,卻剪裁得拖一片掛一片,有點像個老叫花子。小雞蛋殼藏青呢帽上插著雙飛燕翅,珠頭帽針,帽子底下鑲著一圈灰色的鬈髮,非常的像假髮,眼珠也像是淡藍瓷的假眼珠。她吹氣如蘭似地,咈咈地輕聲說著英語。振保與她握手,問:「還住在那裡嗎?」艾許太太:「本來我們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的——我丈夫實在走不開!」到英國去是「回家」,雖然她丈夫是生在中國的,已經是在中國的第三代:而她在英國的最後一個親屬也已經亡故了。


又云:


艾許太太身邊還站著她的女兒。振保對於雜種姑娘本來比較最有研究。這艾許小姐抿著紅嘴唇,不大做聲,在那尖尖的白桃子臉上,一雙深黃的眼睛窺視著一切。女人還沒得到自己的一份家業,自己的一份憂愁負擔與喜樂,是常常有那種注意守候的神情的。艾許小姐年紀雖不大,不像有些女人求歸宿的「歸心似箭」,但是都市的職業女性,經常地緊張著,她眼眶底下腫起了兩大塊,也很憔悴了。


惜墨如金的張愛玲以四頁來寫這段邂逅,似嫌太多。學者認為這一幕標誌隱密戀情進入公共空間,也隱含作者對殖民都市背景下的多元文化的關注。因為長期以來對混血社群史的興趣,我覺得這段文字尚有詮釋餘地。十九世紀中葉,香港、上海相繼開埠,洋人接踵來華。在濃厚的種族主義觀念影響下,英人並不鼓勵華洋通婚,異國情緣多半限於地下同居,非婚生子女則一概歸類為華人。這就是歐亞混血社群的肇端。此時混血女性命運坎坷,稍幸運者嫁與華商為妾,有的則是洋人外室。可是,香港華人從未(也很難)以行政手段歧視異國情緣。當時混血社群的俗諺云「行人頭好過跟鬼尾」,混血兒也樂於以華人自居,甚至後來成為華界領袖(如何東、羅旭龢、羅文錦等)。不過根據Peter Hall所言,香港混血家族多從母親的華姓,上海方面則多從父親的洋姓――這當然也說明了文化取向。從「艾許」這個姓氏,便可窺知一斑。

振保的初戀女友玫瑰,父親是英商,母親是廣東人。混血的玫瑰在英國唸書,但比英國人還要英國化。玫瑰之母幸未成為棄婦,卻仍被藏得「似有如無」。艾許小姐則是玫瑰的中國鏡像︰父親乃居華混血兒第三代,母親為純種英國人(若非在中國出生也是早年移居那一類)――她的下嫁到底是為了生活,難怪嬌蕊一眼看出她「回家」也不過是英國的中下階層。一句「振保對於雜種姑娘本來比較最有研究」,透露了混血女性作為欲望對象的身世。玫瑰的「短裙子在膝蓋上面就完了,露出一雙輕巧的腿」,不無誘惑。至於艾許小姐,臉上「露出的疲倦與窺伺」︰因為她「地位沒有準」,高(洋)不成,低(華)不就,根本無法「像有些女人求歸宿的『歸心似箭』」。就振保而言,與玫瑰是不為也,與艾許小姐是不能也。不為可創造名聲,不能因需求各異。玫瑰、嬌蕊、煙鸝、艾許小姐,彷彿太極兩儀生四象,輪迴成情愛的春夏秋冬。

不難想像,要求1990年代的關導要找一位英語、上海話同樣地道的老婦來演艾許太太,難度太高(至於艾許小姐的角色便完全不納入電影了)。因此,只有在邂逅香港混血長者們那腔老派廣府話的偶然間,我們才能任思緒飄回早已如艾許(ash)般消逝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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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員之可貴,在於自我突破

張愛玲另一部有混血兒出場的小說是《第一爐香》,許鞍華拍成電影已比《紅玫瑰白玫瑰》晚了二十七年。早在首映前許久,便頗聞批評之聲。但正因如此,作為「張迷」的我更強化了觀影的念頭。張愛玲已死,而作品卻有了獨立的生命,每個讀者都可以自己的方法來詮釋。然而愛之深者責之切,也許人人都相信自己的詮釋更趨近原貌――儘管尼采早就說過:「沒有事實,只有詮釋。」(Nein, gerade Tatsachen gibt es nicht, nur Interpretationen.)隨著張愛玲及其作品的偶像化、經典化,這種愛與責以及如影隨形的勇於自信也日趨強烈。舉個例子,有人說張愛玲小說中的女主角沒有胖的,因此周冬雨興許比馬思純更適合飾演葛薇龍。然而張愛玲自己寫道:

曾經有人下過這樣的考語:如果湘粵一帶深目削頰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薇龍端相著自己,這句「非禮之言」驀地兜上心來。


如何界定、再生(réaliser)這「非禮之言」的「粉蒸肉」呢?總不能只要「粉」而不要「肉」吧。再觀飾演阿睨和睇睇、臺灣的張鈞甯和大陸的張佳寧,就外形而言大概皆未必會讓人聯想到「糖醋排骨」,觀眾恐怕也樂於不作此想。(有興趣可以參考張愛玲自己所繪漫畫中的江浙和廣東女性形象。)我有位上海朋友說得好:「馬小姐的問題是沒有演出baby fat的表像之下,一點點算計和精細的氣質,她可能演得偏敦厚了。另外讀者們覺得張愛玲筆下的人物瘦,顯然是被作者本人的照片影響了吧。」所言固然。不過一位十六七歲女孩的小心思,別說梁太太和喬琪喬,即使阿睨和睇睇大概也如見其肺肝然。電影開端,以畫外音的方式唸出薇龍寫給姑母的信,代父道歉、懇請收留,我乍聽之下頗為不適,隨即產生一種「小朋友裝大人」之感。我猜這大概也是許導替薇龍一角設定的基調吧!統而言之,古代讀者對於屈原、杜甫那種「一飯不忘君」的詮釋套路,今日猶在,我們依然難逃舊瓶新酒的迷思。

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飾演喬琪喬的彭于晏身上。年齡較長的觀眾,大概還記得吳昊(1947-2013)於1984年監製的電視劇、改編自《第一爐香》的《儂本多情》。劇中由張國榮飾演男主角詹時雨(亦即喬琪喬),可謂深慶得人。然而,俊秀的張國榮縱然符合喬琪喬的氣質,究竟仍是華人外貌,沒有太明顯的高加索特徵。這大概也是吳昊當年索性改編的主因――就普羅觀眾群而言,主角的外貌有點「洋氣」雖佳,卻過猶不及。1992年王晶電影《賭城大亨》讓劉德華飾演賀新(何鴻燊),亦復如是。張國榮的詹時雨也好,劉德華的賀新也好,以華人飾演混血兒,都可謂避重就輕的策略。(時至今日,迪麗熱巴較古力娜扎受歡迎,不知是否也基於相似的道理?)然而,片名既然採用了《第一爐香》,就難免觀眾將每個細節與小說逐一比對。彭于晏濃眉大眼,兼以初中時便移民加拿大,要從他身上尋找「洋氣」是不難的。可是,由於彭一向以陽光開朗的形象見稱,難怪不少人認為與纖柔敏感的喬琪喬大相逕庭――甚至還有觀眾拿彭的肌肉和膚色開玩笑。畢竟在張愛玲筆下,喬琪喬「沒血色,連嘴唇都是蒼白的,和石膏像一般」,「身上衣服穿得那麼服帖、隨便,使人忘記了他的身體的存在」。這般看來,最符合原著的男演員也許是尊龍吧――混血,而輪廓不至於太深邃,蒼白,憂鬱,具有不可預測的迸發力。可惜他如今已年屆七旬了。

然而觀影之後,我覺得彭于晏對於此片確是下了功夫,並沒有批評中那麼不堪。演員之可貴,不就在於自我突破麼?彭在容止氣質、精神面貌上,顯然有過一段浸淫式的習得。許鞍華說後悔沒找專人教讀臺詞,遺憾的是彭還有點臺灣腔。但在我聽來,張鈞甯的臺灣腔比彭更為明顯,尤其是語速快時。此片是國語電影――雖然原作中葛、喬是以英語交談,故事又發生在香港,因此當我聽到國語,就自然而然將之想像、對應成粵語,一如觀眾將《末代皇帝》中尊龍與陳沖的英語對白想像成京片子那般。梁洛施飾演本地混血兒周吉婕,廣式國語聽起來並不違和;但張鈞甯飾演廣東女孩阿睨,臺灣腔卻遺憾地頗見突兀了,縱然她的演技是沒話說的。相比之下,彭于晏所習得的容止氣質、精神面貌,果真把他那本已不太顯著的臺灣腔遮蓋了過去。既然我們對於非洲裔演員Jodie Turner-Smith飾演伊利沙伯一世之母Anne Boleyn(1507?-1536)並無異議,又何必還要糾結於彭于晏的膚色深淺?(註1)



保留不倫不類的香港魅力:訪許鞍華《第一爐香》




值得肯定的細緻用心

進而言之,《第一爐香》的小說發表於1943年,故事背景大抵與張愛玲求學港大的時期(1939-1942)相切合,那仍是本地混血社群烈火烹油的年代。彼時無論是歐亞混血或土生葡裔的青年人,大抵皆就讀名校,樂於參加木球等各種體育活動。派對上,吉婕對薇龍說混血兒對男歡女愛的需求比一般人更為強烈,這番話大抵是電影添入的,卻十分應景,點出了歐亞混血與土生葡裔這兩個族群遊走於華洋禮教邊緣的實況。作為中葡混血的紈褲子弟喬琪喬,畢竟不是古典的文弱書生,如果身子骨不結實點,恐也容不得他鎮日價點水穿花。我一直認為,喬琪喬的父親喬誠這個角色中,能找到幾分何東爵士與其同母異父弟何甘棠(1866-1950)兩人的影子。當時香港的歐亞混血兒往往以華人自居,而葡裔則以外國人自居。如何東姪孫女何婉鴻(何鴻燊八姊,與張愛玲同齡)回憶,早年有次與人見面時為了隱藏自己的身分:


當天我刻意捨棄平日所穿的旗袍而改穿一襲西式連衣裙,使我看起來像個土生的葡籍女人。


兩個族群的女性在衣著上的差異,正正點出了不同的文化認同。張愛玲狡黠之處,是把喬琪的母親設計為葡裔,避免遭人指責「影射」。而電影也順水推舟,不僅讓葡裔的梁洛施飾演喬琪喬同母異父的姊妹周吉婕,還在片首的聚餐中讓黎芷珊客串女賓(黎亦葡裔,姑母為何鴻燊元配黎婉華〔Clementina Leitão〕)。這些細節安排未必能令不知就裡的觀眾一目了然、當下便悟,卻隱然為影片暈染了一道「葡裔磁場」,其細緻用心誠然值得肯定。

《第一爐香》上演未幾,評論已經排山倒海。我非專業影評人,無容過多置喙。不過我相信,導演在考證方面是下了功夫的。舉例而言,如梁太太回憶「入宮奉茶」那幕,整個色調彷彿陳逸飛的油畫。又如喬家拍攝全家福,令人回想起何東家族那些老照片……若讓我在這枚雞蛋裡面挑骨頭,大概會舉出片頭家庭派對中的音樂:那首華爾滋是蘇聯作曲家蕭士塔科維奇(D. Shostakovich, 1906-1975)的〈第二圓舞曲〉。該圓舞曲一般被認為出自《第二號爵士組曲》(Jazz Suite No. 2),而組曲作於1938年,的確與《第一爐香》的背景相契合。可惜《第二號爵士組曲》的曲譜在戰時遺失,到了戰後,包括〈第二圓舞曲〉在內的另一作品《多元化樂團組曲》(Suite for Variety Orchestra),一直被認為是遺失的《第二號爵士組曲》。直到1999年,《第二號爵士組曲》的鋼琴曲譜方才重見天日,全曲只有三段,並不包括〈第二圓舞曲〉。實際上,〈第二圓舞曲〉是作曲家為1955年電影《第一梯隊》(The First Echelon)而寫;1956年後,蕭氏創作《多元化樂團組曲》,又納入這首圓舞曲,足見他對此曲的喜愛。簡單地說,〈第二圓舞曲〉創作於1955年,其後傳遍世界,但1940年前後的香港是絕無可能聽到的。無獨有偶,奧地利老電影《茜茜公主》(Sissi, 1955)中,年輕國王Franz Josef與茜茜在婚禮上翩翩起舞,演奏的音樂是圓舞曲〈春之聲〉(Frühlingsstimmen)。但我考核後發現,這場婚禮舉行於1854年,而〈春之聲〉則由小約翰.史特勞斯(J. Strauss Jr.)創作於1882年,比婚禮晚了二十八年。不過從藝術真實來說,〈春之聲〉的花團錦簇,的確比其他圓舞曲更適合如此場面。同樣道理,〈第二圓舞曲〉也符於這種藝術真實。此曲雖然創作於蘇聯時期,卻流動著沙皇年代那憂鬱侘傺而陰森森的華麗,不難令人聯想起十月革命後逃往上海和香港的白俄貴族。而白俄無疑同為構成滬港混血社群的一脈(小說中也出現過「俄國鬼子」)。(註2)

不久前,何氏家族後人謝天賜先生傳來一條短片,題為〈Hong Kong 1930's Partying〉。短片係其先祖父當年拍攝,由他進行後期製作,內容正是混血青年的家族派對。我有兩位觀看過《第一爐香》的朋友,見到短片中翩翩起舞的混血男生,一位說:「這就是喬琪喬啊!」另一位說:「這才是喬琪喬啊!」我不禁重申己見地笑道:「可見任何欣賞者都可以有一己之詮釋權,何況導演?」大家於是論及早期香港史,我且以當年求學時所見所聞為證(不足為外人道)。隨後趁著興致,打油七律一首。茲附於此,以終拙文:


開埠原多黑市艇,勸君莫笑紅毛嬌。

三叉路口如何向,曰字樓頭亦可驕。

入會應須美以美,嫁夫豈必喬其喬。

蝶蜂習性都相若,屐屉不勞鵝頸橋。


2021.12.06.


註:


1. 小學時有個名叫Fatima的女同學,金髮碧眼,以粵語為母語,一看便知是土生葡裔(Macanese);她的親弟則黑髮棕膚,更加接近南洋居民。可知土生葡裔的外觀也各各不同,不能一概而論。根據丁新豹教授研究,土生葡裔的祖先因大航海而在晚明來到澳門,沿途與印度、南洋、中國諸族通婚,但仍保持著天主教信仰。他們早在香港開埠前便已從澳門陸續移居香港,主要從事文職工作,與擔任買辦的歐亞混血族群不同。在英人眼中,土生葡裔雖屬於歐羅巴族,卻因久居熱帶而沾染當地習俗,因此一樣受到歧視。


2. 另外花園派對那一幕,樂隊以色士風演奏〈波蘭圓舞曲〉。此曲雖是古老的波蘭民歌,但流傳至東方的年代也同樣值得進一步考證。





【無形・一句到尾】 一個人在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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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煒舜

現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副教授,著有《林雲銘及其文學》、《明代楚辭學研究》、《從荷馬到但丁》等專書,學術興趣主要在於中國古典文學、神話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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