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一句到尾】樂文誌:昨夜拋棄感覺的渡輪上

其他 | by  陳智德 | 2021-08-18

乘客懷著岸上比海面更顛簸的心語登上渡輪,語言無從抑制地傾瀉於甲板,夢殘、月落,抑或只是身心虛脫?碎散字詞顆顆像綠色的嘔吐物,嘔吐出什麼?傾訴了什麼?還有幾許說不出的心語?結他醉極迷亂,曼陀鈴踟躕不語,什麼都別說,只消互報一眸,渡輪都理解的,理解那疲憊、那迷惘。終日顛簸的渡輪也曾渴望登岸,但知乘客上岸後仍沒有上岸的感覺,乘客根本失去了感覺。渡輪你可知,乘客就是靠拋棄感覺以換取生存的,渡輪你可知,陸地遠比大海動盪。


【無形・一句到尾】前置詞:愈是熱鬧,愈有轉機



一、「在這誇張的城市裡」


在航空客運普及以前,旅客到香港主要乘輪船,又或海行經香港暫留再出航,自一八四○年代至一九六○年代,旅客對香港的第一印象就是維多利亞港,作家記述從船上眺望港九海岸,又或縷述登陸碼頭諸種情狀,在一九三○年代已留下不少作品,巴金《旅途通訊》、《旅途隨筆》、胡適〈南遊雜憶〉、戴望舒〈航海日記〉等作都提到船上眺望香港所見,張愛玲且把本身經驗化為〈傾城之戀〉中重要一幕:


那是個火辣辣的下午,望過去最觸目的便是碼頭上圍列著的巨型廣告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裡,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沖的色素,竄上落下,在水底下廝殺得異常熱鬧。流蘇想著,在這誇張的城市裡,就是栽個跟頭,只怕也比別處痛些,心裡不由的七上八下起來。(註1)


這三○年代的維港碼頭景象,與八九十年代仍有若干接續的連繫,碼頭一帶以及岸邊樓房的屋頂上,全是紅紅綠綠的霓虹廣告牌,各種形態的發光美術字,好像豁出自己一般地為要吸引訪客目光,極力地、費盡心思地求取訪客掏錢去光顧,一種彷彿演員與魔術師混合的廣告家姿態,「巨型」而「刺激」地在海面倒映、浮沉,難怪張愛玲說,這是個「誇張的城市」。

在廣告家眼中,訪客就是一枚一枚發光的錢幣,是的,在這誇張的城裡,訪客如果意志不足、明辨的心不足,如張愛玲所說,栽個跟頭也比別處痛些;但那是對訪客而言,對於本地人、居住香港良久的人,都了解那霓虹色相的幻象,不那麼容易受傷,但他們仍會感受來自城市的創傷:痛感於那自貶、自我的設限和矮化。是的,香港是個誇張的城,但其誇張遠遠不止於外在的霓虹廣告,更是內在的自貶和自限,這才是香港最誇張之處。相比於前者,那深深隱藏的創傷,萬一為比張愛玲更眼利的訪客發現,恐怕會瞠目結舌,什麼都寫不出;又或,訝異於這城市竟比她想像中更要誇張得多,於是把〈傾城之戀〉中白流蘇初到香港一幕,寫成另一模樣:「流蘇想著,在這自貶自限的城市裡,就是寫點文字,只怕也比別處痛些」。



二、「有香港特色的景點」


渡輪有如電車,乘客不在乎其慢,它的本質實為一種情志,負載不同的張望、等待、憤懣和渴求,碼頭則是情志的轉折處。情志消逝、轉化,部份留於建築,還會一直累積。二○○六年十一月十一日,中環天星碼頭的最後一夜,每個人都舉起相機,我不知還可以拍下什麼,只想用眼去記著,也只有眼睛可以把記憶中的映象與當下現實重疊,也許這種只能呈現於肉眼的今昔交疊幻境,才是這碼頭的真像。

清拆中環天星碼頭的消息自二○○五年已傳出,這城市像患上香氏新型強迫性拆樓症,無法自已,當時甚至有立法會議員振振有詞地提出,最好連九龍尖沙咀的天星碼頭也一起拆,好把碼頭外的巴士總站一併改建為「有香港特色的景點」以吸引遊客。這是一種需要施行化療的「香氏末期惡性拆樓症」,九龍天星碼頭外的巴士總站,本身不就是「有香港特色的景點」了嗎?早在二十世紀初,九廣鐵路尖沙咀總站建成前後,碼頭外的巴士總站已存在,是百年景觀,是不知多少世代港人和旅客的中轉站,意義遠超所謂的「景點」。在香港居民心中,香港不是霓虹廣告,但什麼時候開始,香港真的變成了霓虹廣告,豁出了自己,為要吸引那怕只一瞥的訪客目光,什麼時候開始,居民在自己的土地「栽個跟頭也比別處痛些」。

二○○六年的雙十一,即十一月十一日過後,中環天星碼頭鐘樓停響,不再有渡輪泊岸,當晚,碼頭閘口外有搖滾樂隊的歌聲、有牧童笛吹奏的模擬鐘樓鐘聲、有人全身穿上鐘樓一樣的服裝,扮演成一座活的鐘樓四處奔走呼救、也有人沉默煮維港海水,牧童笛吹奏著、鋼片琴伴奏著,他們身後還有一列每枚皆畫上鐘樓模樣的蠟燭,慢慢地燒到最後。在這一切當中,在那已關閉的閘口前,朋友們在樂隊歌聲間斷時讀詩,我則向圍觀的陌生朋友講述無聲息地消逝的中環卜公碼頭、佐敦道碼頭、旺角山東街起點的旺角碼頭,如果可以,我很想唱一曲〈昨夜的渡輪上〉:


夜渡欄河再倚 北風我迎頭再遇
動盪如這海 城在兩岸凝神對視(註2)


〈昨夜的渡輪上〉由林功信曲,馮德基詞,李炳文唱,後來劉德華翻唱過,但絕不能聽劉德華版本(雖然音樂上是很具創意的改編),必須找回李炳文的原唱版本,才能感應如同身邊朋友般平凡而切身的憂鬱。〈昨夜的渡輪上〉原是一九八一年香港電台「城市民歌公開創作比賽」的優勝作品,收錄在同年出版的《香港城市民歌》大碟中,同碟還有區桂芬、葉源春唱的〈問〉、陶贊新唱的〈童真〉和林志美唱的〈晨曦〉等曲,皆屬一時經典,《香港城市民歌》專輯反應良好,未幾再推出第二輯,名為《城市民歌encore》。

八○年代初,主流樂壇很多改編外國歌曲,尤以當時日本流行文化、日本時裝、日本漫畫、日劇粵語配音片集、日本偶像歌手等等一時風靡吸引香港青年,主流樂壇因應此風,卻未有完全順應沉溺下去,有知者反倒逆反主潮,提倡原創歌曲、創作歌手、改編較小眾歌曲以至提出「城市民歌」等概念。最初,香港城市民歌借鏡六七○年代英美民歌,也受七○年代末台灣「校園民歌」的啟發和影響,馮德基當年參加香港電台「城市民歌公開創作比賽」的舊曲新詞組,原曲是台灣校園民歌、劉藍溪原唱的〈微風細雨〉,收錄在劉藍溪的《夏夜》專輯(台北:新格唱片,1979)中,鄧麗君也曾翻唱,收錄在《一個小心願》專輯(香港:寶麗多唱片,1980)。(註3)

劉藍溪原唱的〈微風細雨〉由林功信作曲兼作詞,歌詞配合主題「微風細雨」,藉雨景營造詩意和浪漫感覺:「淋的世界充滿詩意」,歌中的主體「我」與次主體「你」情感共通,而作為客體的世界、小草亦能配合:「看這世界多麼美麗」、「小草也在輕聲低語」,由此形成一首主體客體和諧無衝突的詩情歌曲;而在編曲配樂上,劉藍溪一九七九年版的〈微風細雨〉由結他、曼陀鈴、長笛、口琴、弦樂加上女聲和唱組成,尤其當中輕柔的長笛和婉約的女聲和唱,強化了浪漫氣氛,配合歌詞的「微風細雨」內容。鄧麗君一九八○年翻唱的版本,編曲基本相同,但加強長笛、弦樂和低音,取消了口琴及女聲和唱,突出鄧麗君本人已經特別婉約的美聲,使全曲稍稍脫離本身的「校園民歌」風格而更趨於精緻、華麗化。

林功信作曲兼作詞的〈微風細雨〉,無論校園民歌本色風格的劉藍溪版本,還是精緻華麗化的鄧麗君版本,都呈現主體客體和諧無衝突的詩情意境,散發泠然出塵幽韻,教聽者神往。一九八一年,馮德基把〈微風細雨〉改寫為〈昨夜的渡輪上〉,「微風細雨」的浪漫氣氛改為「北風」以及「動盪如這海」的落寞和頹廢,編曲上由葉漢良(卡龍)改為結他和曼陀鈴為主的簡約民歌格調,劉藍溪版本的浪漫或鄧麗君版本的華麗都已消減,詩境猶在,但不再和諧,訪客眼中的霓虹與浮華,在八○年代香港青年眼中,是迷醉、失落,不知何往:


霓虹伴著舞姿 當酒醉如同不知
日後望這方 醉中一切無從抓住



〈昨夜的渡輪上〉原唱者李炳文樸實而自然的唱腔,為自己也為城市而消沉,他真正理解身邊好友的抑鬱迷醉,無意附和主流社會的勵志言詞。什麼?喝酒對身體不好、吸煙危害健康?不如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夠了,你不忍也不肯義正詞嚴地勸導,更願意與香港一同消沉迷醉,「霓虹伴著舞姿 當酒醉如同不知」,日後再回望香港這自貶自限的土地,何妨一起消沉舉杯邀明月,月既不解飲,醉中一切都在旋轉,尖沙咀那百年鐘樓歪斜欲墜,港九兩岸的大廈都在旋轉,不知還可以抓住什麼;紅酒循循善誘我學做人,呵呵,幸有白酒這老朋友厲詞勸阻。



三、狠狠地再去栽個跟頭


馮德基填詞的〈昨夜的渡輪上〉三次提到酒醉,歌中的主體是個消沉的人,都市作為客體,不斷迷惑、刺激於他,主體因何而消沉?歌詞中的「日後」和「今天」二語,暗示其間有今昔之變化;第二節提到「日後望這方 醉中一切無從抓住」與第三節的「莫問豪情似痴 今天醉倒狂笑易」互相呼應,暗示如今消磨了昔日的豪情壯志,副歌提出次主體(你)的勉勵:「懷念你說生如戰士」,主體(我)最後在渡輪上憶起勉勵而重新振作:「夜盡露曙光 甦醒何妨從頭開始」,如此看來,曲中的渡輪既是頹廢也是勉勵的象徵,最後,副歌後的第三節以主體的覺醒結束這歌:


莫問豪情似痴 今天醉倒狂笑易
夜盡露曙光 甦醒何妨從頭開始



八○年代初,學運退潮,香港前途問題引發的認同與疏離、移民或留港的掙扎,教一整代青年迷失,香港民眾的呼聲在中英談判角力的夾縫中,更顯悵惘而無力。〈昨夜的渡輪上〉第三節的「莫問豪情似痴 今天醉倒狂笑易」,句中的「豪情」不是一般人眼中自電視劇或電影所接收的標榜男性優越感的「豪情」,而是來自七○年代學運青年喜歡背誦的魯迅〈悼楊銓〉一詩:「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何期淚灑江南雨,又為斯民哭健兒」,詩中的「豪情」無關性別,實是一種抗世情懷,與魯迅另一首詩〈題《吶喊》〉當中的「弄文罹文網,抗世違世情」相通。

正是這種與世相違的豪情失落、一種抗世情懷的失落,使〈昨夜的渡輪上〉當中的主體痛感幻滅、頹廢醉酒。是的,若不理解八○年代初學運退潮和香港前途問題引發的迷失和掙扎,是無法真正感應〈昨夜的渡輪上〉這歌,以為它只是一首唱頌友誼的勵志歌曲。

這歌孜孜追懷的不只是一位曾說「生如戰士」的舊友,更是一種失落了的、不知何去何從的抗世情懷。〈昨夜的渡輪上〉及後在不同時代引發共鳴,非因主體個人即「我」的醉或醒,而是這歌道出香港的維港在霓虹幻境以外,另有人們內心深處尋求抗衡於世卻迭遭幻滅的創痛。

在這二十一世紀二○年代之初,承接〈昨夜的渡輪上〉對抗世豪情失落的共感,何妨與香港這舊友共同抑鬱迷醉:「日後望這方 醉中一切無從抓住」,但就在那回望的一刻,突然看清了這「誇張的城市」,渡輪,維港,或者香港,如果真要勉勵她,就教她重拾抗世豪情,路漫漫其修遠,何妨狠狠地再去栽它幾個跟頭。



四、香港酩酊復搖晃


二○○五年中,我得知中環天星碼頭將要清拆的消息,內心沮喪難安,我沿用〈昨夜的渡輪上〉歌曲之名,也寫了一首名為〈昨夜的渡輪上〉之詩,我沿用歌曲中的主體消沉酒醉結構,保留歌曲的頹廢氣氛再據而重新改寫,替換酒醉消沉的主體,改為都市本身的酒醉、頹唐:


看著香港酩酊復搖晃
朋友靠在欄杆抽煙
雙手擱在褲袋裡踢空罐頭


詩中的主體(朋友/我們)認同消沉的客體(都市),認同都市的醉和消沉,不想敷衍地給予套語般的勉勵,因為了解到,在這二千年代的香港,還有什麼可以勉勵?


舊霓虹印在海上
發光美術字歇力宣揚自己
唯標誌的倒影失去原形
碩大而感傷,頹廢地飄移
散亂色光如放浪形骸
倒影出一個放棄了的自己


連那些霓虹廣告牌都已放浪形骸,誇張的城,還有什麼值得你去誇張?


為什麼欲語又嗚咽
朋友清醒地剖析自己
唯小輪酩酊復搖晃
已說不出完整詞句


誇張的城,我寧願與你一起酒醉,也不願公式化地去勉勵。誇張的城,猶如失去了碼頭的渡輪,不知何處可往,不知何處可歸。


慢慢多飲至更醺醉
朋友知道真的不容易
在合照的閃燈中咳嗽
在收音機微聲的舊曲裡
認出一個放棄了的自己(註4)


取消勉勵和振作,主體與客體同樣感應到,放棄是不可避免。是否,放棄就是每一乘客上岸前的心語?老舊的渡輪,我認得你斑駁的身軀,你盡力粉刷遊客乘坐的上層,卻鮮少打掃票價較廉的、本地居民才會乘坐的下層,這帶點不由自主的斑駁,在各種職場打滾求存的居民身上也同樣可見。老舊的渡輪,我知道你也感應到歌者的疲憊和迷惘,何妨一起醉酒,慢慢多飲至更醺醉吧,還有什麼值得我們去清醒?渡輪說自己也曾渴慕岸上風光,但知乘客上岸後仍沒有上岸的感覺,乘客根本失去了感覺!渡輪你可知,我們就是靠拋棄感覺以換取生活的,否則,我們何以賺得全為繳納地租的工資?渡輪你可知,陸地遠比大海動盪。

渡輪航去,不知航往何方。在心底碼頭,側耳仍能聽見浪花聲。追尋過什麼?覺醒了什麼?腦際投照出昔日及未來影像,想說但說不出,但如果有風,整個城市都可以感應,但願,整個城市仍能感應。

渡輪歸去,不知歸往何方。熄去那綠色小燈泡,但如果此處太暗淡,可否暫且再亮一亮?熄去那綠色小燈泡,渡輪歸去、渡輪頭也不回地航去,只有老水手整理船纜前稍稍回望,在心底碼頭,側耳仍能聽見浪花聲。夢殘莫忽驚,渡輪你可知,我們入夢前必先關閉腦袋,小燈泡,可知那碼頭太暗淡?



註:

1. 張愛玲〈傾城之戀〉,《傳奇(增訂本)》(上海:山河圖書公司,1946),頁165。
2. 節錄自〈昨夜的渡輪上〉,林功信曲,馮德基詞,香港:CBS新力,1981。
3. 參考黃志華〈沾過《昨夜的渡輪上》的歷史塵埃〉,2015年3月17日發表於《立場新聞》網站:https://www.thestandnews.com/art/%E6%B2%BE%E9%81%8E-%E6%98%A8%E5%A4%9C%E7%9A%84%E6%B8%A1%E8%BC%AA%E4%B8%8A-%E7%9A%84%E6%AD%B7%E5%8F%B2%E5%A1%B5%E5%9F%83/。瀏覽日期:2020年6月24日。
4. 陳滅〈昨夜的渡輪上〉,《明報》「世紀。周日的詩」,2005年9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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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智德

詩人,作家,曾任香港教育大學文學及文化學系副教授,著有《根著我城:戰後至2000年代的香港文學》、《地文誌:追憶香港地方與文學》、《這時代的文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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