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殺》小輯】如何設計一份乖張?——專訪《G殺》美指梁子賢

專訪 | by  忤尚 | 2019-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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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子賢偏好「沉靜」的個人風格。

凡是習畫,第一課必然會學到互補色——定律只一條,就是互補色能相濟卻不能相融;並比則凌厲益彰,混和則互吞互滅,化作一坨灰。

《G殺》美術指導梁子賢深諳此道。梁雖在將近三十之年才入行,但經歷匪淺,明白世人多想將自己的異彩混和,並沒幾分渴望和他「撞色」的閒情。因此他在等一個轉捩點,終於等來了《G殺》;電影預告片甫出,簡潔詭麗的格調立刻惹來熱議——這部片風格銳利,既香港又不香港。銳利是因為梁子賢的edge——許些年後,他仍覺得自己「新」、經得起「撞」、還願意當一張白紙,「想玩、想試」。以前拍戲,「像真」是首要考慮,梁形容就像「如果有個碗,就要喺個碗裡面放啲飯,旁邊一雙筷,咁先夠『真』」。可是面對小本製作的《G殺》,他意念一轉,覺得「連買飯嘅錢都冇,不如索性打爛個碗啦」。

不諱抽離生活 「悶」才是最大禁忌
梁子賢擅長裝飾場景,卻不擅長掩飾自己。被問及看到劇本的第一感想,他直言「冇咩感覺」。在和導演阿斌談過以後,他才覺得事情開始變得「好玩」。雖然電影題材嚴肅,但他並沒因此放棄「好玩」這個最高指令,「凡是我想到有趣的,都會去做,可能會撞咗啲嘢出來。」

唐樓單位「6G」是電影的主要場景,而梁當時的第一想法,就是把這個地方弄得不像唐樓,否則「很悶」。普遍來說,美指的職責之一就是要按角色的生活習慣擺放陳設,可是梁卻不以為然。「6G」裡幾乎沒有一件生活用品,牆壁居然是新簇簇的、雲石般的綠,驟眼看,亦幻亦真。梁故意抽去生活感、真實感來呈現荒謬,但同時強調「(單位)雖不是向著角色的生活設計,卻是呼應了他的內心世界。」架上放著一排書,並不單純是裝飾,也因為書是僅供一人獨享的消遣物,這便應了年輕屋主在戲裡的獨白——「我不需要朋友」。在梁的設想裡,「6G」不止是角色的居室,也是角色的心室。

除了唐樓和架步,審問室的場景亦令人印象非常深刻。劇組一開始對於審問室的構想,是有玻璃房間隔的,空間相對密封。可是對於所謂慣有做法,梁子賢總是簡單利落的一句:「但係我又唔想咁做。」他於是提議到一個舊工廠,只中間放一張辦公椅。所以就有了後來的代表性場景:一個空曠的水泥單位裡,一兩盞燈搖搖晃晃,周邊陷入黑暗,更覺深邃,Don仔坐在椅上,煢煢孑立,在幽綠的燈光下像壓壞了半邊身的小昆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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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子賢深信「含蓄」的事物能鎖緊時間感。

真本土毋須叫囂 「資源收窄,形成風格」
實際上,由於劇組資金匱乏,玻璃房從開始就不是選項之一。不過這並沒有為梁帶來太大困擾,始終還是那句老話,窮則變,變則通。佈置課室的時候,梁大嘆,大部份現場的原有物件都很「肉酸」,但又沒有錢陳景,所以「與其係加嘢,不如減嘢」,把幾乎一半物品拿走,例如是指示牌、海報、校慶橫幅等,把畫面顏色限制在三種之內。


梁指,「好多電影係由『空』,逐步建構為『有』。我哋呢次係由『嘈』——好多無謂嘅雜訊——逐步減為『靜』。」「靜」對他來說是美學原則的核心之一,在製作《G殺》的時候,團隊將顏色對比度收得很窄,多使用沉實、吸光、偏暗的顏色,希望做到「不雜亂,唔容許個景有一樣好跳嘅嘢出嚟」,因為他個人深信「含蓄」的事物能鎖緊時間感。梁猜測,資金的短缺加上自己偏好「沉靜」的個人風格,大概就是為何坊間有不少評論指《G殺》「日系」的原因。

可《G殺》確實是徹頭徹尾的港產片,只是在宣傳上並不怎麼強調「本土」這回事。梁認為,合拍片的增長多少造成「大打本土牌」的現象。這些合拍片雖說是香港電影,當中還是不乏來自中國大陸的演員,所以人們就會覺得有需要強調自己是「本土」。但梁哭笑不得地說,《G殺》已是在香港取景、由香港團隊製作、背後都是香港資金,「仲想點本土法」?他又問,「我唔需要攞埋張身份證出嚟證明自己係香港人卦?」

做風箏不夠,還要遇上願意放線的人
比《G殺》這部電影更令人驚奇的,是梁的其中一個說法:他想像中的《G殺》和最後成品之間,幾乎完全沒有分別。

在電影拍攝過程中,導演阿斌大概問了他不止三次:「得唔得㗎?」唐樓不像唐樓,審問室不像審問室,真係OK?但比起否定,這種疑問更像純粹的條件反射,因為到頭來,阿斌總是將信將疑地放手任他試,並屢屢喜出望外。梁子賢頗有感觸地說,從前導演總是跟他說自己想怎樣怎樣,只有阿斌倒過來問他:「子賢,你有咩畀我?」如果梁子賢是一尾風箏,阿斌就是那個看準了風,開懷放線的人。

即便在不需要美指在場的時候,阿斌也會讓梁坐在他旁邊,求心裡踏實。而除美術外,梁對電影裡的其他細枝末節亦非常敏感。例如有一幕拍著幾個女高中生聳動的胸脯,先是反過來拍,後再正著拍,展示了一旁的男生之視覺轉變,頗堪玩味。阿斌的想法是,男生先躺在木馬上,後來翻過身來窺看。可是梁卻指出,女孩子在體育課上賣力訓練,男生卻悠閒地躺著,「合理咩?靚咩?」於是建議男生們二人一組背對背拉筋,不但合理解釋了一開始倒過來、晃動的鏡頭,也增添趣味。除美學考量以外,梁認為「性」在《G殺》裡「係一種推動情節嘅力量,以此來表達一種局勢」,「有『男人睇女人』,有『女同學用男性嘅規條去睇女性』」,這不只講兩性,更是敍述著兩種價值觀。

雖然這次合作自由度高,但在大膽做以前,梁總是小心想。他不諱言,開拍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要給導演、助手們「洗腦」,讓他們明白他想要的東西。到後來,阿斌甚至無奈又帶點縱容的說,「我叫你唔好,你都唔理」,反正先做出來看看怎麼樣。梁解釋,這是因為自己在圈內算新人,所以想多作新嘗試。他坦言,自己脾氣頗犟。努力嘗試說服對方,是因為珍視對方的信任;對「硬頸得嚟都晒氣」的人,他笑說,「咪走囉」。

兩人一拍即合,並不是因為想法相近,而是因為彼此填滿了對方想法中的空白,即使亮出底線,亦是用來勒馬,不是拿來勒人,節奏恰到好處。貪玩的梁甚至在《G殺》裡客串警務人員,戲裡戲外,穿梭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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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做事方式不同,有些人喜歡每天做一點,但梁子賢就「鐘意嘅話突然通三晚頂都得㗎」,或者下午五點開始工作到凌晨四點。

「我適不適合拍電影,不是你說了算」

梁沒有固定的工作流程,只有一個重點,就是「用盡任何方法拿到第一個mood」,誘發原因完全無法預料,可以是發呆,可以是逛街,隨時通電。例如他在某天看見一個小提琴盒內面的綠色裡子,就決定要把「6G」的牆身弄成同一號綠色。那房間本來非常破舊,四面牆和地板都糜爛了,組裡只夠錢請師傅來鋪地板。於是學畫畫出身的梁決定自己來翻新牆身,先髹上不同綠色混出來的底油,再雕個A2大小的印子,逐個花紋印上去,最後用毛巾搓出效果。拍戲一般把場景「造舊」,梁卻沒有,決定就保留這種簇新而突兀的感覺,為電影奠定了其中一個主色調。

由於常憑感覺做事,梁常常遭人批評他懶散。他平和地道,人人做事方式不同,有些人喜歡每天做一點,他雖不如此,但「鐘意嘅話突然通三晚頂都得㗎」,或者下午五點開始工作到凌晨四點。這樣隨心的性情,必定為他帶來過不少挫折。可是梁竟想也不想就淡淡地笑說,「冇喎,入行以嚟冇經歷過挫折」。一再追問下,他才緩緩回憶著,的確被人罵過,也試過連續三部戲都被炒,甚至有合作對象曾把他搭好的景直接拆掉。可是對他來說,這些都不算挫折。曾經,更有人跟他說他不適合做電影,可是梁豁然表示「冇咩興趣知」,因為他「很清楚自己想點」,而「我適不適合,不是你說了算」。

事實是,梁也許要比別人多花一點功夫來證明自己的「合適」。他從前是平面設計師,直至28歲那年,因生命中出現巨大變故,而突然醒覺人生短暫,決心追回小時擱下的電影夢。追夢雖是常見戲碼,夢成卻不是常見結局。當初梁沒有投身電影圈,就是因為知道入行困難,「連見工都唔知邊度有得見」;和剛畢業就入行的年輕人比,他又晚入了行——「咁就做一年免費勞工囉。係咁㗎啦。」後來,皇天不負有心人,他終於經轉介成為美術助理,當時拍的第一部戲是殭屍片。他永遠不會忘記第一個鏡頭的感覺,那樣神奇,也簡單;「就係,你想像中嘅嘢,終於變成真實」。

我是一個美指,我喜歡看Marvel
梁子賢是美指,但美指並不是梁子賢的全部。就心水電影而言,他不假思索地表示自己「係Marvel迷」,答案衝口而出後,才有點忐忑地問了一句:「可以吧?可以說自己鍾意Marvel吧?」儘管看起來其實根本不在意。若是世人期望美指每天只賞花望月,那未免太過殘酷。和一般人一樣,對梁來說,美的追求和感官娛樂是可以隨意分合的。他說,「電影好得意,你係一套戲嘅fans,就算自己做緊電影,fans嘅身份都唔會改變。」

訪問中途,梁子賢問餐廳的工作人員,可以點菜單上沒有的菜吧?那來一份番茄蛋麵。高腳杯裡換了白開水,梁呲啦啦地吸著麵條,似乎和背後那部陳舊卻文藝的牛龜電視、徐徐轉放的Mac Demarco渾然不是同一種人間顏色,甚至要跟自己身上那件時髦的泥色外套也產生隔膜。

在他面前,「未來發展」這種事情,似乎比麵好不好吃更不值得細想。對他而言,專心處理好目前,大概就是應付未來的最好方法。所以,對於「未來」,梁只擦了擦嘴,笑說:「我最希望就係阿斌接了復仇者聯盟,然後搵我做美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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