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石堯丹《極樂海》李顥謙序——〈浪蕩傳統,放逐未來〉

書序 | by  李顥謙 | 2025-11-24

根據我非正式的統計,香港的詩人都喜歡以「海」命名詩集,像關夢南的《看海的日子》、西草的《海灘像停擺的鐘一樣寧靜》、去年孔銘隆的《海石敲響潮音》、還有今年新近出版,曹疏影的《石榴海難》。現在要結集的九十後詩人石堯丹,同樣不是例外。《極樂海》是他首本詩集的名字。這個帶有佛家意味的書名,又教我想起他在網上貼出,由自己攝下的風景照片——總是對住一望無際的海,陽光明媚,四野幾近無人,荒涼,像一片被放逐的樂園。


我認識石堯丹,是在二零二二年八月的香港文學夏令營上,那時我還是中文大學香港文學研究中心的同事。當開幕講座完結,我趕著收拾場地及物資、準備下個活動,一個頭髮略長、眼睛扁長、輪廓深邃的瘦削男生突然走前,向我遞上一本明顯翻閱過的《夢或者無明》。一個長相酷似周國賢、喜歡讀詩的男生,這就是我對石堯丹的第一印象。後來我們混熟,在中大中文文學碩士課程一同修過科,私下也常聊天,一起找其他文友吃飯詩聚,在文學雜誌及平台發表詩作。即使如此,石堯丹仍顯得與很多同代詩人的作風迴異。他甚少投稿參賽,絕少把寫作、出版的事掛在嘴邊,不會把想法與正在讀的書放上限時動態,工餘時間,他寧願拿著相機,坐飛機到異地拍海,形象瀟灑、率性,可算一位非傳統的九十後詩人。


話雖如此,我畢竟是認識石堯丹的同代詩人。石堯丹低調的詩人形態,可以令我更聚焦地閱讀《極樂海》嗎?在詩集中,石堯丹將七十幾首詩分為「海」、「記憶」、「夢」、「極樂」四輯,各輯既有描寫觀海、漫遊荒境的內容,亦見刻劃大澳、西貢、燕崗村、土瓜灣、觀塘等香港地景,但無論題材取向,詩人在作品裡均流露一種強烈浪蕩、放逐的孤獨氛圍,我或者可以大膽地說:石堯丹的《極樂海》,就是以現代詩語言刻鑿的「一人之境」。


攝影、海石與漂流木


《極樂海》的首輯「海」,似是開宗明義回應詩題的核心意象「海」,但排在輯中較前的詩作〈菲林〉,又以另類獨特的角度,表現石堯丹對海的描述及想像:「一束恐懼闖進鏡頭/記憶在上世紀凍結/時代的更迭比雷聲迅速/你口邊念叨 Vintage/從黃昏到深夜/惟有膠片的質感/讓你快慰」,外在世界的變幻恐慌,如同陰霾一直困擾「你」,甚至連「你」拿著復古相機拍攝風景時,恐懼也一直包圍身邊,甚至滲現在「你」的鏡頭。偏偏攝影這回事、「你」手上的復古相機與菲林膠片,就是讓他在身陷不安鬱悶當中,唯一撫慰到自己的事物。〈菲林〉彷彿以宣告姿態告訴讀者:《極樂海》要書寫的主題,其實是抑藏在外在符號意象下的傷鬱迷惘。「歷史本是巨浪/無情拍向你認定的樂園/浪退時,出現焦灼的故土/你軟弱屈膝,向午夜長嘯/然而已經不是你所想的 Vibe 了/按下快門,把恐懼定格於鏡內」,來到詩的第二節, 石堯丹更直接揭示他要寫的「海」,不是實體具象的海,而是符號的海,如巨浪要吞噬自己的大歷史。然而這些時代的亂流,下一秒就摧毀「你」想以相機菲林定格、留住,能夠撫慰內心的淨土。攝影作為情感出口的意義隨之崩解,「你」只能再次壓抑情緒,按下相機拍門,以鏡頭見證、錶起、留下日益膨脹的恐懼。


「你」是〈菲林〉詩中的唯一人物,石堯丹沒有給予明顯線索,讓我們掌握這個「你」到底在指涉誰。到底這個「你」是一個實在的描寫對象,還是自我對話的一個形體。不過「你」面對外界壓逼,成為無力對抗而充滿鬱悶的被動存在,已經為詩集奠定一種無力感的氛圍。「海」這一輯之後的詩作,寄情的物體由相機及菲林,變成海石與浮木等反覆出現的意象。石堯丹在〈海石〉、〈浮木〉等詩要呈現的,是自我在外在環境的壓逼衝擊下,無止息的掙扎、妥協及失意。


〈海石〉首節就寫海石「已經給歲月磨平粗糙/光滑證明沒有補充的意義」,被長年的海浪沖刷,已經光滑平復沒有棱角。石堯丹將海石視為意象,反照內在情緒:「如鏡般寧靜,對照內心/窺見焦慮和洶湧」,以石頭作為自我情感的文學投射,自然讓人想起梁秉鈞(也斯)名作〈中午在鰂魚涌〉的尾節詩句:「而我總是一塊不稱職的石/有時想軟化/有時奢想飛翔」。但二零二零年代畢竟不是一九七零年代,石堯丹身處的時空,與前人的時空截然不同,外在環境給予詩人的衝擊,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地複雜。當讀者閱讀到「我在浮游透視患絕症者的悲歌/那是時代的普遍隱患/喘息,然後屏息」的句子時,自然會理解到,石堯丹想寫的不僅僅是病患者的生痛死別,而是自個人出發的集體困頓。因此「我」仰望天色、凝視風景,甚至抱持超現實、誇張的想像,奢想「歲月馬不停蹄地抽乾海水/使海石冒出它的意義」,希望時間終有一日,可以消除所有拍打敲蝕石頭的海浪,讓海石還回尖銳的原狀,自己亦可以找回本來的樣子。


「我」作為第一人稱敘事者,早於〈海石〉而在〈浮木〉一詩出現。〈浮木〉的第二節還在寫「你」觀看「浮木在浪上,於晨曦張現/又潛隱」,到了第三節,卻迎來了「我」的出場:「浮木在時間萎縮間壓向我/佔據視力的極限」。我很想問石堯丹,詩中人稱置換及人物換移,是建基於甚麼寫作思考或考慮?換個角度來看,〈浮木〉的「你」與「我」,亦不過是這幀詩境裡,一個任詩人及語言擺設的面具,其實是作品裡的漂流木。浮木作為意象,要呈現的亦是石堯丹要表達的,混雜個人及社會層面的情緒。「我」看著這塊飄浮海面、似要擱淺的浮木,竟會有浮木似在香港出產的感覺。下一句詩人寫「各人用歧異的誓辭判定擱淺的寓意/過分的意義使土地下沉」,又彷彿為這塊來由不明的浮木,提供豐富遼闊的背景想像。世人總愛眾說紛紜,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可畏的人言竟是令一個地方沉沒的原因,這根又要被旁觀群眾胡亂定義特質、意味的浮木,又會不會是來自那個被鄉愿間接殺死的浮城?核心在敘述與意象、現實及虛幻之間挪移,而〈浮木〉這首詩,亦能令讀者看到石堯丹這位年輕詩人,對人對世界有著一套沉實而尖銳的想法。·


當浪蕩子變成西西弗斯


可能是讀書時受新感覺派作家的影響,石堯丹喜歡「浪蕩子」這個概念,甚至會在公開的創作用社交帳戶標明「浪蕩子」作為個人別稱。我猜石堯丹當然知道這個爭議性名詞的涵義(註1),然而他喜歡「浪蕩子」,是因為這個詞語讓他能夠寄放對浪漫、瀟灑、隨性人格的投射,好讓他在營營役役、困頓重複的生活裡,做好西西弗斯的角色。


《極樂海》輯二的「記憶」,就多方面地刻劃詩人從中學、大學、工作到關係的變化,〈黑河〉是當中寫得較具體可感、意象鮮明的作品:「或許要把頭深深陷入中學的畢業照/一道河水才會從鼻孔流出/一灘黑水淹沒臉龐,我從倒影/打撈逝去的印象」。石堯丹以超現實想像,誇張及形象化地刻劃「我」看著中學畢業照沉思、回憶的情節,並由此開展倒敘,回溯自己中學時壓抑負重的狀態。「它早被冠以臭河之名/每晨,校服與影子,渡河/我背着沉澱的石頭/不是要來尋死」。讀到〈黑河〉第二節,我不禁聯想:是不是每一區的城中河,都會被當地居民冠以「臭河」之名?無論如何,讀者知道「黑河」不僅是形像化呈現過去沉重記憶的意象,同時有現實具體指涉,帶出石堯丹自覺生活、學習徒勞,卻仍要負隅求存的早熟;「我還得忍受被一噸大石拖延六年/往來城門河,跨越瀝源橋/把石塊運抵學校,然後/埋頭睡覺。」


來到第三節,石堯丹進一步描寫「我」日夜接受生活秩序,默默履行學生職責的鬱悶,活像一個校園版的少年西西弗斯。那塊讓「我」揹起六年,每日搬運於家與學校之間的石頭,是不是直指著那個束縛自由的書包?即使寫到最後一節,詩裡的「我」畢業了,仍保持相當的自覺,反思過去時光。「六年之後,我經過河旁/新校服作統一的手勢——捏鼻/我俯望正在酣睡的河流/濁黑而平靜得像一面鏡子/倒影一個褪色的男孩/在褲袋掏出石塊,讓它/自由落體」。起句從城門河多年不變的氣味引入,石堯丹卻沒有提到「臭」,反以一個「捏鼻」動作,節制有力地渲染河道印象,加上具體生動的動作刻劃、簡明深刻的意象運用、俐落爽順的斷句節奏,營造給作者、讀者開放的感受空間。


相對而言,〈廢井〉 未必如〈黑河〉一樣技巧圓熟、語言耐讀,卻是我偏愛的類似題材詩作。也許是我在讀到第一節「在山城的日子/我學會沉穩忍耐/沉著如石就能洞察真相」時,解讀到石堯丹的指涉而身同感受。當私立大學的本科生來到傳統名校唸碩士,又可以如何恰當自處,不卑不亢?以前是揹著石頭過河,現在「我」是否到了變成稱職石頭的年紀?後兩句「鏡是虛幻的,沉著凝視/待鏡碎的一刻」,更是「洞察真相」的延伸。穿梭於偌大的校園,遍佈周圍的外牆玻璃,不僅反射複雜的知識理論、繁瑣的社交人事,更照見自身的軟弱與黑暗面,悉破幻象,認清實相。


〈廢井〉寫孤獨及自省,更出色在借山、井、雨等傳統意象,帶出石堯丹對世情的尖銳覺察:「廢井注滿了雨水/雨鳴掩蓋鳥鳴/彷彿是一串隱語/竄進乾旱的土壤/山色瘀黑源自困惑多情/所以離山別井」,「井」在傳統中華文化中有生命泉源、穩定的社會資源與體制、持久道德價值與事物的象徵意涵,但〈廢井〉裡的井乾涸荒廢,更反而注滿雨水。滂沱雨聲掩蓋了鳥活力的鳴叫,土壤荒廢,亦再滋養不出生機,整片山城一片瘀黑。我不免多想,〈廢井〉不僅寫出山色變幻的陰鬱哀傷,還反映詩人的敏銳心思。當文學及歷史傳統崩解過時,面對惘然困局,我們是否應該放下包袱,背山別井,有勇敢出走的決心?


除了〈黑河〉及〈廢井〉,「記憶」這輯的其他詩作,亦能反映石堯丹的成長變化,作為詩人面對生活及關係的游離及掙扎。例如〈遺照〉寫面對親族死亡的違和及疏離感;〈在梅窩買了一甖手工蠟燭〉寫教育工作者的困苦及偽善,以旅行出走作為出口,一半清醒、一半妥協的無奈;〈會議〉則更具荒誕及黑色幽默色彩。無用的會議只足以化成一首短詩的靈感。重複冗長的語句,亦不過似是老掉牙的俗套童謠。即使當不成理想的浪蕩子,石堯丹還是一個會批判自覺的西西弗斯。


新人的眼前路


身為九十後詩人,我們不難在《極樂海》找到前輩詩人對石堯丹的影響痕跡。在輯三「海」中的一首〈致楊牧先生〉,石堯丹以相稱合適的意象,表達了對楊牧的敬重。輯四「極樂」亦有一首〈有人問我自由的問題〉;輯二「記憶」不少詩作如〈傍晚在觀塘〉、〈一個人的土瓜灣〉明顯受也斯為代表的本土生活詩寫法影響;輯四「極樂」的〈得救〉短促而有爆發力,具幾分邱剛健影子。石堯丹重視傳統,更有轉化傳統的自覺意識,不過細讀《極樂海》的話,就會知道他沒有、或尚未將「承接傳統」視為詩人使命。《極樂海》裡寫得最亮麗、最具個人風格的詩,是那些篇幅及句子直接簡明,不花心力賦陳寫實,聚焦意象,抒發頹鬱絕望的詩。〈 暫別〉第二節首兩句的「這是該死的嚴冬/該死的人沒有死」,決絕而具快意,怨怒得不矯揉;輯四「極樂」的〈放火〉,收結是「當悖論成立/黑夜就用輻射餵飼我/菩提樹長出乾屍/我用烈火燒光/自己」,可謂引火自焚,反證意志。輯中同名詩作〈 極樂〉更見精彩的存在辯證:「逆著風勢,山腰的樹佝僂得像個老人/我俯身,讓骨架穿過整片風流/厚重的雲覆蓋不遠的山峯/天也雪白得像一面鏡/回頭是沒有可能了/屈膝逆風是足以證明痕跡」。


新銳的聲音不易吸納,詩藝尚見青澀的石堯丹,未來會走出一條怎樣的寫作路?如果出版《極樂海》過後,石堯丹就偃息止步,算不算是對其寫作、詩藝未來的「放逐」?但是「放逐未來」其實又有甚麼問題?徐遲在1939年提出「抒情的放逐」,認為詩人在戰爭面前,要直面現實,「放逐抒情」(註2); 二零二五年的我們,又可不可以借現代詩拋出「放逐未來」的大哉問?


註1:根據學者彭小妍歸納,「浪蕩子」美學主要包含三個層面的意義:(一)浪蕩子對摩登女郎無可救藥的迷戀及女性嫌惡症(misogyny);(二)展現混語書寫(the macaronic) 的國際化風格(例如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英國流行的法英語 [franglais]); (三)浪蕩子作為永恆漫遊者的姿態,詳細論述分析,可見彭小妍《浪蕩子美學與跨文化現代性:一九三○年代上海、東京及巴黎的浪蕩子、漫遊者與譯者》,(台北:聯經出版·社,2012年)


註2:1939年徐遲在其發表的文章〈抒情的放逐〉提出戰時「放逐抒情」的詩學主張,詳細論述分析,可見陳國球〈放逐抒情:從徐遲的抒情論說起〉,載於陳國球《香港的抒情史》,(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6年),頁413。


書封設計:區華欣 @auwahyan

出版:石磬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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