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杜琪峯:講電影、論香港、談人生

專訪 | by  鄧烱榕 | 2025-11-20

年屆70的杜Sir(杜琪峯),看上去比以前清瘦了點,不過依然容光煥發,每當講起電影更是神彩飛揚。他笑說現在到了這個年紀,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身體。所以,他近年開始做運動,也改變了飲食習慣,但還是戒不掉抽雪茄。「最近,我更學會了喝咖啡。聽聞咖啡對心臟好。」他形容自己以前是搏了命地拍戲;現在不那麼搏命了,其實也是為了可以繼續拍戲。「因為我仍然希望可以拍出一部自己喜歡的電影。所以一定要保持良好的身體,才有能力繼續去追求。」這麼說,難道以前的作品都不喜歡嗎?「以前的作品,冇部好!」???訪問才剛開始,幾乎就被他嚇窒,當真貫徹了「銀河映像,難以想像」的風格。


如青春一樣回不來的香港電影


1996年,當時41歲的杜Sir,為了不被其他人左右,能夠完全自主地創作,便決定成立自己的電影公司。而事實亦證明,銀河映像的出現,的確為香港電影增添了一抹濃厚且鮮明的色彩;從《鎗火》、《PTU》、《大事件》、《柔道龍虎榜》,到《黑社會》等作品,不單只都充滿了杜Sir的個人風格,更代表了一種「永不停步,沒有不可能」的創作精神。但為何杜Sir會說這些經典作品都不夠好?他娓娓解釋道:「好多人都話我的電影很浪漫,但這種浪漫係冇鬼用的。我年輕時確實有很多浪漫的感覺,但隨著年紀漸長都消失了。因為青春很多時都是衝動的,也因為衝動,所以沒有顧忌;沒有顧忌,所以浪漫。又有好多人叫我重拍《天若有情》,但現在我都沒有了那個feeling,怎拍啊?每個年紀,每個階段,你個人都會有變化,會有不同的思考。以前浪漫,是因為沒有想清楚就去拍,先拍了再算;但現在,我想不清楚就不會拍。至於那份衝動,那種澎湃的情緒,現在還是有的,但我想讓它變成是更加潛藏在底下的東西,不會像以前的電影那樣太過於表面。」


杜Sir說,他仍然喜愛黑澤明、哥普拉,與馬田史高西斯,也希望可以像這些大師一樣,隨著年紀愈大,對人生的認知愈豐富,拍出來的電影也能愈深隧動人。這是他個人的藝術追求,但每當有人讚他以前的戲還是很好看時,這位可愛的伯伯還是會露出滿足的笑容。不過,在片場他就沒有這麼和藹可親了。有看過紀錄片《無涯:杜琪峯的電影世界》的朋友都知道,杜Sir其實是一個十分嚴格的人;就像那句「做錯就屌」,起初雖然源自網民惡搞,但他並不介意照單全收,全因他對電影創作的重視比任何人都高。「這些我都知。我現在會試著收斂一下。哈哈。」他收起笑容繼續說,「但收斂了未必就等如好。我的意思是,我就是個很執著的人。我反而很怕沒有了那個情緒,因為那代表我不再在乎了。我想我還是會出聲的;你說我罵也好,抽秤也好,你又不如想想,如果大家都做得好,我又怎會出聲?」他說自己是容許演員「做錯」的,因為演員有時需要不斷試錯,才能找到正確的表演方法。


「做錯100次也行,只要他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但如果你連那個思考都沒有,那你根本稱不上是一個合格的演員。哪怕你部戲票房再高,都不是你的功勞。在我看來,香港其實很多演員都不懂得演戲,或者應該是說太懂得演戲,一看就知道你正在演戲那種。但我不是那種導演。我看到你在演就不行了;我連你演了都不知道,這才是真的好。我追求的是這種自然這種真。」演員可以錯,但工作人員就不行了,因為大家都是專業的,任何錯誤都不可接受。「那是抵死的!這裡錯少少,那裡錯少少,我是不是每一個shot都要問你ready未?這可不行呀,我一定會罵的。但我現在也有反省,我覺得自己要有修養;我是不是要俾多點patience,多點去解釋呢⋯⋯嗯,盡量啦!」


時代改變令電影末落?


談電影談創作,杜Sir總是笑容滿臉,可是當話題由個人轉向香港電影的未來,他就沒辦法不眉頭深鎖,甚至有點氣餒地說:「由我出世開始,香港的發展一直都是向上的;縱使中間有跌過,但整體始終是向上的。這使得每個香港人都充滿希望。可是,現在大家都看不到有前景,不只是電影,每個行業都一樣,那個無力感真的很大。」杜Sir話以前最差,是1998年經歷了金融風暴後的香港,但也沒有今天那樣絕望——看著香港電影的年產量每況愈下,戲院入場人數都持續下降,他甚至想不到可以做什麼才可以幫到香港。「當然,落到如今這局面,背後還有很多因素,例如市場改變、平台改變、香港原有地位的改變。」他說,以前廣東語電影,可以賣埠賣得很好,是因為亞洲鄰近地區的電影產量不多,但現在就不同了,隨著作為華人主要語言的國語電影愈來愈多,港產片早已不是唯一選擇。再加上串流平台的出現,世界各地主流或非主流的片一應俱全,結果就是:電影太多,觀眾時間太少。


「這個轉變來得很快很突然,我們也沒有基礎去應對這個轉變。而且以前港產片的特色,也不是我們現在年輕導演所拍的那種。不是說他們不好,是題材太local,是真的很《獅子山下》那種;但以前《獅子山下》是免費在電視上播的,你現在搬到大銀幕,還要俾錢入場睇,除非是精彩到不得了啦。但這不能怪罪年輕導演,因為他們也需要階梯慢慢進步。」可惜,現在這條階梯消失了。因為電影始終是一盤生意,老闆要賺到錢才願意繼續投資,然後電影人才有機會得以通過電影發揮創意。


「以前我在新藝城、嘉禾、德寶邵氏的年代,他們都需要賺到錢的電影,哪管你拍什麼類型。所以,我以前講過,電影如果不回歸工業,就發展不起來。果然十年後的今日便出現了這種情況。平台的情況也一樣,將來戲院只會愈來愈少。事實就是,你一定不夠我躺在家裡梳化上,邊抽煙邊喝酒地看戲那麼開心。至於那些搞電影局的人,就更加不知在搞乜;說要幫香港電影,但怎幫?他們本身就不是電影人,由他們去搞電影就死得啦。養他們的錢都夠拍好幾部電影了。電影是創意,不是制度。要俾機會去試錯,去突破,去顛覆原有的思維,而現在就變成了監管。」


說到這裡,杜Sir也不禁嘆了口氣,「做電影其實是真的在捱苦。如果不是真心鍾意,一知道自己捱唔住,就趕快趁後生轉行吧。歷史裡不是很多導演搵到錢,有些甚至生活都過得好坎坷。」電影可以搵到食,但搵唔到錢;而往後做香港電影,可能連錢都未必搵到,這便是讓杜Sir感到最無奈的地方。「但是,我相信content maker一定還有得做。鮮浪潮的堅持,也是想為真心愛電影的人保留一個希望。很多低成本製作的電影非常好看,就看你如何在狹窄的環境和有限的資源裡,發揮到最好。仍是有人做到的。另外,或許大家也可以把眼光放遠點,嘗試多與其他地方的人合作,例如是東南亞。因為我們自小就習慣了中西文化交流,比較國際化,是不是也可以利用一下這個視野去尋找新出路呢。」


命運其實就是Chance & Choice


杜Sir形容香港電影以前真的很好,也曾得過世界認同。但過去了的已過去,與其一直懷緬不如好好思考怎樣把握當下。「我現在比較傾向於道家思想,講自然,講平衡,講順應。要發生的總會發生,要消失的終會消失;有些事你以為你知,其實你不知。但只要用心去做,祂便會告訴你答案。但當然,我們都不是神仙,只是局中人。道理是知道的,做不做到卻是另一回事。」所以,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這也是銀河映像很多部電影所曾探討過的議題——究竟是做物弄人,抑或人定勝天?杜Sir的理解是:「中國人認為,命是天生的,而運是可以轉的。而我的理解就是機會與選擇,比較沒有那種宿命性的論調。人不會沒有機會,但每次面對機會,你會怎樣選?我要行一條快路,去立即搵到錢;還是選擇一條所謂正確的路,然後慢慢走下去?急起上來,當然揀快路,但通常這樣都很少會有好結果。所以,當我寫戲劇衝突,或是寫角色時,都是比較著重Chance & Choice。有點像因果,但這個因果是當下的,而不是什麼前世今生,不是《大隻佬》那種,我前世是日本兵關我這世咩事?我知道的才關我事。」


他說,每個人都會想過:如果我當時咁做,之後就會點;如果我冇咁做,之後又會點?但所有的問題,答案其實都一樣,就像《三命》裡那隻紙鳶,你見到後,選擇追不追上去?但之後所發生的事,未必完全跟你這個選擇有關了。「並不是你無欲無求,人生就會變得順利。因為事情會一直發生。就像香港的轉變一樣,我身邊很多朋友咩都不理,咩都冇做,明明就是一個好市民,但最後都要離鄉別井。所以,即使你無欲無求,不好的事情仍然會燒埋身。」那麼你人生中做過哪些選擇曾令你後悔莫及?「當年投資雷曼兄弟囉。成16厘息呢,點知最後會搞到咁?總之,華爾街的人全部都是海盜來的,到現在也一樣。但我又不可以走去打他們一頓,只好拍了部《奪命金》來安慰自己。」


但回顧自己的電影人生,杜Sir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他選擇了這條路,還是電影選擇了他。「其實就係食屎食著豆。無端端入了行做電影,由不懂到學懂,然後又搵到食。」他說,遇上電影是人生最大的幸運,因為最後得到的,遠遠超過他的想像。「我拍過喜劇、拍過悲劇、拍過愛情,也拍過很多英雄片。但無論什麼類型,主題上都差不多,都是在講人。電影裡面所發生的各種events,很多都是人生經歷,所以電影令我更明白人生。同時,它又是一種美學,是一種藝術。有時候不需要理會觀眾看不看得懂,因為它是一件作品,不是商品。它擁有這一面,讓我們可以純粹感受,這令到我們做這一行的人感到滿足到不得了。然後去到外國影展,跟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交流,又會發現大家的感觀都不同,這又會拉闊到你作為創作者的想像。所以電影,讓我得到世界。能讓觀眾去看我的電影,是很開心的;這也是我入行時從來沒想過會得到的體驗。」所以,即使來到70歲這個年紀,他仍然能樂此不疲地在電影中找到幸福,縱使過程可能會繼續令他大動干戈,但結果永遠能令他感到滿足。而這也是為什麼他願意堅持去推廣香港電影,因為他內心總是希望能通過電影作出回饋,哪怕未來再難。「我最年發現最開心就係咩都唔理,坐在家裡,看著花園的雀在啄食麵包,那一刻我見到一個最平靜的自己。但點解仲要搞咁多嘢,咁辛苦去拍戲?就係仲係希望自己能夠幫到別人,可以推進到一些事,成就到一個更好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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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烱榕

前《號外》主編,《what. 生活文化誌》創刊編輯。現從事文化策劃、編輯顧問、編劇等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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