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矣！中國冰室

12月23日，中國冰室。

這天如常走上閣樓，人聲鼎沸，有別於昔日的寧靜，因為已有傳媒報導冰室將會於年底結業。

我找了一個相對寧靜的角落坐下，一會，對面有A搭檯，我倆不認識...

又一會，隔離再有S搭檯，很面善，A與他打了招呼...

又過一會，我認識的K也來搭檯，他與S也相識，在K介紹下，得知S的身份，久仰...

轉個面再與A互望一眼，大家不禁笑了出來。

這處境好「杜Sir」杜琪峯，而他的電影也是我與中國冰室結緣之始。

杜琪峯2003年的習作電影《PTU》以中國冰室作為場景之一，而這部電影也成了冰室的標記。

在片中，反黑組肥沙（林雪 飾）運滯到不得了，被黑幫小頭目馬尾（趙志誠 飾）攪到一身蟻，失鎗之餘馬尾又無端被殺，黑白兩道正在找他，在無計可施下，他唯一依靠的是兩脇插刀的同僚PTU隊目展哥（任達華 飾）。肥沙決定要在四點鐘於廣東道和黑幫頭目擺平，所以在午夜宵夜時與展哥在冰室會面，並要求他在該段時間不要在廣東道巡邏。這間PTU的宵夜地點就是中國冰室，中國冰室在片中雖只佔一小段，但這地道草根又雅緻的格局與電影之間卻產生了微妙的化學作用。自此，想起中國冰室就很自然想起《PTU》這部電影。

電影《PTU》

十多年前開始投入電影場景的研究，從場景的角度看電影，或發掘城市的另一個面相，「電影朝聖」一系列群組、網站和專書就是這樣自然地發生。中國冰室是催化我投入做這件事的重要地方，我有不少靈感和文章也在這裡孕育。可以這樣說，沒有中國冰室，就沒有電影朝聖。

中國冰室早在上世紀60年代已在廣東道現址開業，那些年的冰室是香港重要的飲食場所，是草根市民生活的一部分。冰室在五十年代的香港興起，是西方飲食文化對港人影響的見證。因為當時要光顧西餐廳所費不菲，一般市民皆負擔不起，所以提供廉價西式美食的冰室便應運而生。初期的冰室只賣輕食和飲品供應，但隨著時代轉變，冰室的餐點選擇也愈來愈多。

中國冰室仍保留六十年代的格局和裝潢，利用唐樓高樓底的特點加入閣樓部分，是很獨特的空間運用方式。店内的牆身和地板都是懷舊感濃重的瓷磗，聽說是由西班牙進口的來佬貨，還有牆邊的木製卡位和那台被歲月洗刷過的木樓梯，置身其中就像坐了時光機回到半世紀前似的。店內最受歡迎的位置必定是閣樓邊的欄杆位置，該處能俯視閣樓底的一舉一動。這位置不禁又想起一部容易走漏眼的佳作《旺角揸Fit人》，片中的叻君（吳鎮宇 飾）常坐這個位置窺看心儀的收銀小姐「茶餐廳」（李麗珍 飾）的一舉一動。

除了《PTU》和《旺角揸Fit人》外，中國冰室仍記下數之不盡的港產片記憶。在林超賢的《江湖告急》中，社團大哥任因久（梁家輝 飾）在冰室遇上初生之犢不畏虎的羅金虎（彭敬慈 飾），雙方在之後的命運中也繼續糾纏著；在邱禮濤的《性工作者十日談》中，男公關Tony（鄧健泓 飾）與他的伴侶Joey（李逸朗 飾）也曾在閣樓的皇帝位上談心；在《迷離夜》中，閣樓有主角關富強（任達華 飾）遇上神秘男子（駱應鈞 飾），低層也有風水師何可（梁家輝 飾）遇上悲慘女鬼（顏卓靈 飾）的故事。當然不能不提爾冬陞的《新不了情》，阿傑（劉青雲 飾）在這裡向女友的母親（馮寶寶 飾）表明心跡；還有杜琪峯與韋家輝合導的《全職殺手》，任達華與林熙蕾的冰室對談為電影寫上句號。其他電影還有《微交少女》和最近公映並將冰室改造成茶樓的《生前約死後》。中國冰室並不只是懷舊那麼簡單，也同時記下港產片的光輝歲月，也有一段段崎嶇難行的電影之路。



電影《江湖告急》


在地的味道，懷舊格局只是硬件，最重要是人的元素。中國冰室給人一種沒假裝的人情味，你進店時不會聽見有人冷冰冰地跟你說「歡迎光臨」，這裡只有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互動，這才是舊時代的地道個性與品味。還有神出鬼沒的貓店長，我順口溜老屈她叫「冰室京介」，其實她叫阿B／BB，女仔來的。貓與老店就是有一種微妙的化學作用，也有時能化解以為無法解決的問題。早幾日我曾對一個無禮的顧客大動肝火，抱歉驚動了店內的人，當為雅興被剝奪而感到失落之際，若無其事的「冰室京介」就出現在眼前，所有不快一掃而空。

在中國冰室最後的日子，縱使知道會不像過去的靜樸，但仍堅持每天都要來一趟。有趣的是，這些日子的閣樓就像龍門客棧，每天皆遇到認識的、疑似認識的、從不認識到相識的，雖遇過令我動氣的龍友，但也讓我遇上不少感人的段落，喜怒哀樂，又忽然能與胡金銓連上。

我第一本電影朝聖書在2011年出生，封面用了中國冰室懸在唐樓的招牌，這招牌已於數年前拆卸，而冰室也將於12月30日結業。不捨得這裡的一切，懷舊的格局、濃濃的人情味、神出鬼沒的店貓、有人行過木樓梯時的「唧唧聲」、吊線開動時的「呼呼聲」，還有那碗用超力伊麵底泡製的餐蛋麵。

2019年很難過，從電影場景的角度出發，與中國冰室一步之遙，還有《王家欣》的豪華戲院已在11月底結業。再行多十分鐘，還有《甜蜜蜜》的太子鳳城也與中國冰室一同在12月底永別。若不介意行多半個鐘，還有金巴倫道的李小龍故居，所有都在這一年與大家告別。

最後再想起《PTU》，片中任達華說「穿得起這件制服的都是自己人」？「官官相衛」這電影中的潛台詞，套用在今天很吊詭。在冰室最後普天同慶的日子以煙銷相送，不勝感嘆，但仍然要相信，明天會更好。

本文寫於中國冰室，當刻正重覆播著一首歌，名字叫《友誼萬歲》。


王冠豪
圖書館與資訊學碩士，香港土生土長，熱愛從電影的角度看城市。著作有《電影朝聖》、《電影美食朝聖遊》和《電影朝聖：台灣》，現在是《電影朝聖》網站的作者和新城知訊台《世界隨意門》的「電影朝聖」主題嘉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