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愚】時代失格 愚樂無窮

散文 | by  nico tang | 2019-04-19

得以前看太宰治的《人間失格》,很喜歡主角葉藏發明的那個「猜反義詞」遊戲。書裡面他這樣解釋道:「例如黑的反義詞是白,但白的反義詞卻要是紅,而紅的反義詞則是黑。」葉藏認為通過這遊戲,轉換詞彙的能指與所指,便能產生出新的聯想,對於寫作,尤其是寫詩,特別有幫助。當中他和友人堀木玩的那一段更是充滿了啟發性:「那順便問你,女人的近義詞是甚麼?」「內臟。」「你啊,真的對詩一竅不通。那內臟的反義詞是甚麼?」「牛奶。」「這答案還有點意思⋯⋯」

自此以後,我經常也會和自己玩這個「猜反義詞」遊戲,重新思考一些本來相反的字詞,看看會不會找到其他合理的新想像。最簡單的例子就是「生」與「死」,作為生命的「開始」和「終結」,「生」、「死」二字很自然是相反字;但如果相信生命有輪迴,那麼「生」與「死」便只是一種互相交替的延續;而在哲學上,因為有「死」,才顯出「生」的價值;有「生」,才賦予了「死」的意義,兩者又更像是互為因果,並非相反關係。用這種方法玩下去,有很多約定俗成的想法,都可以被顛覆或轉換成新的意象。例如將「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改成「夕陽無限好,好在近黃昏」,在完全相反的意境裡,你覺得哪一種「夕陽」更美?又例如「love at first sight」和「love at last sight」,哪一種愛更動人?

有時我又會把這個遊戲套用來觀察時代,以「概念化」的形式來解構一些社會現象或文化迷思。例如有很多人認為「紙媒」的「反義詞」是「網媒」。但細心想想,事實又好像不是這樣。起碼在香港,兩者都需要讀者,收入都要靠廣告或資助,除了載體和手段不同之外,在本質上兩者其實是相似的,所以「紙媒」和「網媒」應該是「近義詞」。那麼甚麼才是「紙媒」的「反義詞」呢?我想,可能是「Meme」吧?而隨著時代的改變,有些詞彙的屬性原來也會跟著改變。例如,以前「反對派」和「建制派」是「反義詞」,現在卻變成了「近義詞」;「中」、「港」本來是「近義詞」,但相信現在很多人都會覺得比較接近是「反義詞」了。

當然,怎樣去闡釋和理解都是很主觀的事,這遊戲並沒有標準的答案,旨在啟發我們想像。而在這裡,我特別想提出一個字來跟大家討論一下,就是「愚」這個字。「愚」的反義是「智」,但怎樣才稱得上是「智」?「愚者」和「智人」,在現實中又該被怎樣定義?

如果以香港主流的價值觀來看,答案或許很簡單,就是「錢」。當你上到車買到樓,有了「錢」,過著「好」生活,便能站在「成功」的一方,自動成為了「智慧」的代言人;相反,如果你沒「錢」,你「窮」,便會被標籤為「廢青」、「廢中」、「廢老」,注定了要與「失敗」同行,而原因往往只是因為你唔夠「精」唔夠「醒」,因為你「蠢」,才不懂得賺錢。然後,一切與「錢」無關的「夢想」都是「多餘」的,因為所有不具效益的選擇,都是「不智」的決定;所有徒勞無功的行為,都是「愚笨」的表現。

整個城市都相信「智」與「錢」是「近義詞」,大家都很努力地讓自己走在成為「智人」與「有錢人」的「正確」路上,並單一地歌頌著它們所帶來的禆益,同時繼續嘲笑其他「錯誤」的異路人,以作為鞏固自己信念的方法。以上這些都是普遍香港人的價值取向。可是,隨著單一價值觀的構成,大家都在不知不覺中讓自己陷進一個單一的高度競爭的環境之中,然後逐漸變成一式一樣的人:為了得到更好的待遇,你愈來愈不敢忤逆公司;為了更快買到樓,即使無良的地產商把單位面積建得愈來愈細,你也照樣買單;食肆的套餐價錢愈來愈貴,味道卻愈來愈差,你也沒有辦法,因為樓下的商場來來去去只有那幾家快餐連鎖店;即使地鐵愈來愈逼,每天早上你還是要擠進去,因為準時返工比一切都重要。於是每逢假期你都忍不住要往外跑,以為通過旅行可以調節心情,卻沒想到還是會在那些異國旅遊勝地裡,碰頭碰面地遇上愈來愈多跟你一樣的香港人?

最後,你可能已習以為常,或終於發現,沒錯,有了「錢」後能過上較好的物質生活,不過比從前卻更容易感到「焦慮」、「煩躁」、「不安」、「驚恐」、「惶惑」、「抑鬱」等負面情緒,但你還是沒辦法在這個單一的高度競爭的環境之中掙脫出來,只要你仍然相信「智」與「錢」是「近義詞」。而如果你有孩子,你甚至會急不及待地把他們投放進這樣的競爭環境中,要他們贏在起跑線上,要他們更具競爭力,奢想著在將來競爭更激烈和更單一的環境,他們可以更加「成功」地成為更加「有錢」的「智人」。可是,如果有一天他們跟你說他們想去追求自己的「夢想」,你可能會畀佢激死,或者一巴打死佢?

我不知道這種對於「錢」的崇拜,對於競爭的投入,在這個後資本主義時代裡,究竟終歸有沒有出路,箇中的道理究竟又存在著多少「智慧」。我反而認為那些走在異路上的「失敗者」,他們因為沒有被「規限」和「馴服」,相對之下的生活其實「自由」和「自在」得多;我也相信著被稱作異樣的「夢想者」,他們仍然擁有各自尚未磨平的「稜角」,充滿著各種不同的「形態」和「狀態」,能不斷啟發我們作出「反思」和「想像」;我更慶幸這些不為主流所接受的「愚者」,敢於用自己的方法回來做自己,能讓我們體會到,即使時代再壞,生命仍然擁有著無限的「可能性」,而不是沒有選擇的一式一樣。

在這個層面上,「愚」和「智」,究竟是「反義詞」還是「近義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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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co tang

2004年畢業於嶺南大學中文系,副修文化研究。2005年入職《號外》,2013年在香港三聯書店支持下,創辦《what.生活文化誌》,2015年回歸《號外》出任主編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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