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島

小說 | by  葉秋弦 | 2023-03-17

一、


在分針與秒針追逐間,風暴集結在東北以北。影子降沉在滔滔海浪,在海底間完成無人知曉的躍動、翻滾與轉身。島上殘留的陰影碎片,仍散落在記憶的縫隙裡,鋪了一層灰,但不至於消隱。


二、


那是唯一一次,我和Y參加一場在地旅行。他對離島非常感興趣,北方三島是他一直想去的地方。「不如我們一起去旅行吧。」他說。送出這句邀請時,很快我就答應了。


等待旅行的日子曾經歷日期改動,因他有事忙。為此我們還吵過一場架,那場盛大悶熱的盛夏彷彿要提早抵達。


六月那天氣溫高達三十度。早上七點三十分所有團友在八尺門安檢所集合,肥頭大耳的領隊事先將團友資料先交予安檢所仔細核對,取得登島准許的證明文件,出發前警察進行正式點名,一艘純白觀光船緩緩駛來,團友們往身上套牢螢光橙救生衣後,一位接一位登船。沿途風光明媚,放眼望去盡是一片片接近透明的藍,領隊偶爾輕輕捏著他的小麥克風,對團友介紹基隆外海的小離島歷史,他的聲音,又成為海中央一場最寧靜的干擾。


彷彿重塑大航海時代,雪白船隻帶我們深入北方之疆探險不為人知的隱秘。北方三島的第一站是花瓶嶼,船隻繞島一圈後,船夫關掉引擎,讓白船靜靜地躺在花瓶嶼旁邊讓團友欣賞。幾位上了年紀的婦女極其興奮,不斷擺姿弄態在鏡頭前展露自己,花瓶嶼成為她們最天然的背景。事實上,花瓶嶼遠看一點都不像花瓶,反而像一個尖尖的佛塔牌。只是視線貼近後,那斷崖峭壁原來蔓延了海芙蓉的生長,而火山碎屑氧化後的開出片片血紅蓮,結實地印在花瓶嶼的身軀上。


因島形關係,眼前的花瓶嶼無法登島。北方三島的重點行程落在彭佳嶼,距離基隆港約56公里的地方。不知不覺雪白小船已航行了幾個小時,我記得那天登島時間是一點,身形矮小皮膚黝黑的領隊隔著他漸變式的太陽眼鏡望向手錶,跟團友確認集合時間:「我們在島上停留大約兩小時,大家可以到處晃晃拍照。下午三點在同一地方集合。」話音剛落,團友已迫不及待四散追逐自己心中的風景。我和Y慢慢離開碼頭,走向山頂尋燈塔蹤跡。如果沒記錯,台灣共有72座燈塔,Y一直很希望走遍全台燈塔。作為一個軍事管轄區,目前在彭佳嶼駐紮只有三種人,一是守燈塔的人,一是氣象塔作業員,以及海巡人員,若非特殊申請,目前很難有機會登島爬行。當天是非常清爽的六月夏季,只是沒想到一個多小時過去後,領隊在海巡署基地門外,緊急召集所有團友。


三、


登陸北方三島前,還走過一趟社寮島。


那天搭上海洋藍色調的101號公車,一路穿越基隆東岸的風景。車子逐漸靠近社寮橋時,橋身拱肋確像一彎腰女子的橋身,公車在其輕盈的腰間緩緩磨擦而過,猶如一場溫柔愛撫。也不知公車司機有意或無意,橋上風景確實緩慢地從眼前掠過。我認得橋頭這邊是阿根納造船廠遺址,卻不太認得橋尾另一端陌生的孤島。


很久以前,聽Y提起這些地方,但腳下走過的才算是風景。社寮橋橋長一百八十五公尺,底下全無橋墩支撐,連起海洋大學與孤立的社寮島,每次從九份山城向下俯瞰,這座跨海大橋成為了我記認基隆的標記。總是要透過外型獨特的建築來辨識方向,流動的雲和風似乎無法支取記憶。另一邊廂,與社寮橋日夜對視的和平橋,更早建於昭和九年,橋底下八座橋墩見證不少砲火歲月天。


我只是為了親眼看看,便來到,這座假日人滿為患的和平島公園。有時我們對地方的想像來自於綿密殘留情感海洋,從碎片支取記憶,投射到遠方。公車抵達後,腳步沿著一條蜿蜒小路前行,途中經過一些陳舊的、破落的民居,有一阿伯坐在門前的藤椅,輕輕晃動撥扇乘涼,屋內的阿嬤不時探出頭來,望了一眼街道,又繼續整理手邊的家務。只道是尋常,百家風景的圖畫裡,破洞變形的白背心歪著臉,曬在門前空地的竹竿子上。


每件衣衫都有其故事,正如每張臉都寫著自己的故事。


Tuman,十七世紀前已存在。社寮是其譯名,更接近原始的粗獷與真實。島嶼曾是原住民平埔族巴賽人的聚居地,後來經過時光推移,外來移民與原住民融合生活,改稱作「和平島」已是1947年的事。島上歲月悠悠,面積不過只有0.66平方公里,如此細小小又迷你的人口結構,在基隆港東南方。


在和平島地底,其實還躺著一座聖薩爾瓦多城(Fort San Salvador)」。那麼傳統又精緻的名字,它詮釋著一段西班牙人殖民雞籠的歷史,這裡也曾有堡壘有諸聖修道院有黑衣修士有貿易商人有航海時代的輝煌。在我回港一年後,時間從歷史缺口中折射出一道奇麗的光,令和平島的身影再次曝露在鎂光燈下。修道院遺址經挖掘後,翻出十五具墓葬,於修道院地底沉睡了幾百年的遺骸忽然醒來,其中一具骸骨張開嘴巴,以赤裸之姿雙手交疊置於胸口,一如靜默祈禱姿勢。(時代之語:我們要挖出更深沉的歷史——)殖民國家遺留下一副高達一百八十公分的歐洲人骸骨,因此在大航海時代,西班牙、荷蘭、清朝、日治時期的痕跡,斷裂與碎片赫然從地底浮出水面,幾乎撼動了整座福爾摩沙島。(這時,歷史的亡魂也同在嗎?)


文物遺址也挖出了社寮島發展的縮影與盛衰。後來考古學家帶走了人骨、歐式扣環甚至是牙結石,每一絲微小線索都有助細細推敲人類過去的生活與文化痕跡,如果夠幸運的話,微物之光足以撼動發展商在空中擎起的利劍。只是,基隆已經不是往日的雞籠。


那年拋擲在基隆的最後一段時光,印在和平島上的腳丫是幽幽的。尤記得日光充沛洋洋灑灑地鋪在我波浪藍的寬褲上,這條碎花寬褲伴我走過池上、嘉義和台南,後來折返基隆。那天獨自一人在和平到公園轉了一圈,像自我完成了一種拒絕想像的儀式。由步道、涼亭、沙灘、水池、營地與遊客中心組成的主題式公園,映入眼簾這種一條龍式的觀光/消費行為,新建工程始終誘惑不了我的視線。唯一駐足停在涼亭邊倚欄眺望,還是那麼多年來灰藍灰藍的海。大風大浪滾在眼前,捲起腦勺後一把長髮,我終於認清了傳說中的和平島模樣。大漠無疆,大海無垠,雪白浪花熱烈拍打著岸邊礁石,散去後又恢復幾秒的寂靜。


明天之後


四、


要來的終於來了。


「各位團友,我們出現了一點緊急狀況,請大家耐心聽海巡署人員解說。」領隊額角滲汗,滿臉爬了焦慮的波紋。

「我們聽領隊說,你們原訂三點登船離島,但我這裡有一個壞消息。根據最新預測,目前彭佳嶼受到西南風影響,海面已颳起湧浪,船隻無法靠近你們登島的碼頭。所以即便現在沿原路下山,也無法登船。」海巡人員站在人群中間,語氣聽起來十分斬釘截鐵。

「那我們怎麼離開?」聒噪的議論聲四面八方響起,徘徊在島的上空。

「大家聽我說,我們與領隊商量過,你們以考察名義登島,當天往返,照理是不能留島。但因海面湧浪大,吹來的這陣西南風至少要三天後才離開,我們目前提供兩個建議,但決定權在你們手上。」聽下去已經很不妙。


此時,領隊眉頭皺得彷彿再也鬆不開。


「一,全體團友留島三天,我們盡量把自己的衣物提供你們更換。男女分睡,但環境一定擁擠,目前還在考慮睡覺問題。但在島上不能自由走動。二,在天黑之前,你們走另一條非常窄的小路下山,在島的另一面登船。但這條小路一旁是懸崖,路斜,幾年前曾發生意外,死過人,風險,你們自己拿捏。島上安全我們一概不負責。」

「補充一句:如果走小路,海巡人員不會領路,始終路況危險。」


這時,領隊一臉灰黑垂下了頭,額角滲出大滴大滴的汗珠,抹汗的頻率愈來愈高,手輕微發抖。

「各位,我們真的沒有辦法。要不我們就安全留島三天?畢竟這條懸崖小路我也沒走過啊……」領隊戰戰兢兢地說。

「什麼?你是領隊,卻沒來考察過?」謾罵聲四起。

「每次登島我都是走沿著同一路線登島和離開……」

「那你說說,我們應該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

「什麼叫你不知道?」

「各位,如果時間再拉長,第二選項就不再存在。現在風浪愈來愈靠近,陡削山路至少走半小時,如果超過四時,下了山,也離開不了。」

海巡人員由衷地發出一次「善意提醒」。


看了看手錶,在大家躊躇、徘徊猶豫間時間滑到了下午三點半。原來登島一刻,某些東西黏上了你的生命。由不得你或我,從來都是同船一命。


沒想過一座島可以這麼吵鬧。徘徊的徘徊,謾罵的謾罵,抱怨的抱怨,恐慌的恐慌……各種不安、恐懼與個人盤算在腳底與草地之間反覆搓揉,一股燥熱從草地散發,也滲入每滴透明汗珠裡。想起「荒島求生」永遠是電影和電視劇迷戀的題材,如今熒幕架在眼前,快真實上映。


我很明確地知道,自己並不想留在島上。只是部分團友似乎沒準備好,也不願認清,現實的由來。


後來我索性拋出一句:「不如我們投票決定,少數服從多數。」領隊想了想,沒有接話。我感覺到他不太願意承擔風險。


「我腳痛,不能走。」一位上了年紀的婦女說。

「那找人扶你。」我說。

「我不要攙扶,我怕走小路會摔死。」

「那你自己留在島上?」我再問。

「這樣不行,因為你們當初的登島許可證,列名團進團出。要走全部一起走,要留全部一起留。你們自己決定。」再一次,海巡人員斬釘截鐵地嚴正告知。


有人埋怨,她說不要拿自己的生命來這裡冒險。我總覺得,他們的恐懼都不是真的,只是對於安穩狀態的依賴。年紀大是理由麼?從登船一刻,你便開始身處危險中。


後來幾位中年男性走向領隊和海巡人員,商量一會兒,領隊終於把自己從一場恐慌中拉了回來。

「好了,不如我們來投票!僵持不下,時間就流走了。走還是留,由投票決定。少數服從多數。」

「如果離開,領隊要在我們海巡人員錄影之下,代替全體團友進行宣誓。」

(靠。還來真的。)

「好!如果大家決定走,我就宣誓!」

領隊說這句話時,聲量奇大,音調甚至流露出一股悲壯。


結果決定要離開的人佔三分之二,全體不得不走。


讀葉秋弦《綠皮火車》引起的思考


五、


領隊宣誓的畫面至今我仍然記得。攝像頭一直錄影著他和我們,大部分還是特寫他的臉。他重複海巡人員唸出的一字一句,仔細聽,每粒字符都在不停地抖動,此刻他的心臟也在地震中央麼?島上風景瞬間變得如此悲壯,頹唐,事後回想,如果有源頭可追尋,裂縫從何而生?


宣誓完畢,儀式結束,全體即將動身。幾位中年男性分別夾在團隊之間,在陡峭或鋪滿碎石難行的彎處,攙扶較為體弱之人。有些路段腳掌磨擦地面時碎石順勢滾落,但落石無聲,一如海巡人員描述窄路的危險:左邊確實是深不見底的斷崖殘壁,毫無疑問,一跌,人就沒了。路非常窄,只能容納一人身軀,也陡峭異常。期間我不小心滑了一滑腳,又看了看後方。身處前方的Y大聲喊我名字,提醒我專注走路,別東張西望。


在分針與秒針追逐間,天色一層一層暗下去,日光沉落,風暴愈來愈接近。


終於,腳觸及碼頭一塊灰白相間的大礁石,我坐於其上,感覺很沉很穩。見遠方有船緩緩靠近,指給團友們看,他們的眉頭才逐漸鬆開。回程船隻的夜裡拋起又抖落,我站在船尾看著夜裡湧動的浪尖,以為走過了生死,也即是走向堅固。沒想到,後來還是奔向一片虛無。



延伸閱讀

作者其他文章

葉秋弦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文學碩士、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學士。喜愛編書和創作,希望生活是文學。著有散文集《綠皮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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