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會堂腹語——側記成書的日子

散文 | by  葉秋弦 | 2023-01-19

一、影子


我彷彿聽見你低沉呢喃之音,穿行在紀念花園的柏樹之間,敲打在玻璃與石牆之上,蔓延至低座衣帽間對面那幅「焦 一零七四」藝術品前……轉身你又不見了。餘光捕捉不住你影子移動的路線,你好像在這裡,又好像在那裏,總之,你無處不在。


二、未來


太陽大剌剌晾在半空,來到的季節是盛夏。同事L原本不是帶我來的,是晴。那天她正忙著在截止前遞交計劃書,於是換成了我。臨時上陣,匆忙從北角搭地鐵到中環出地鐵站後,先從太子大廈穿過對面馬路,鑽進行人隧道再繞過紀念花園,終於來到正門。隨後半年,這段路我多次折返又重踏,深深淺淺印滿足跡與記憶。項目長達半年時間——製作一本大會堂專書,以是開始。


二〇二二,是香港大會堂滿六十周歲的生日,我們想為這棟法定古蹟留下什麼。在科技迅速發達VR虛擬實境人工智能貌似快要取代感官之際,六十周年誌慶十分配合時代潮流策劃了一個名為「想像無垠」的展覽:邀請市民築夢於想像之外。於是,展覽揉合科技與藝術交融的視覺元素,透過光影裝置拉闊市民對空間、繪畫、音樂、歷史等想像,影像層層退去視線捕捉觸感,凡實地參與者,只要簡單操控展場的科技產品,已可達至各種感官體驗。


聽起來很奇妙,好像很完美。當我站在巨大螢幕前,竟感覺自己有如一個時鐘半壞的人呆呆看著乾燥又冷冰的儀器,影像輸出畫面建築一輪一輪切換好總是追趕些什麼在流動體驗。職員在旁耐心導賞解說展覽構思,文化如何結合科技帶來驚喜,我卻始終滿臉寫滿問號。並非對科技不熱衷,而是當所有低度體驗濃縮在一間小小的展覽廳內完成,包括指尖觸碰螢幕簡單畫線條機器立即模擬出一幅像模像樣的水墨濃畫,這就是接近藝術了嗎?還是未來藝術的模擬?那些在背後試筆調色磨墨作畫屏息運氣的工夫、步驟,好像通通丟進垃圾桶裡。藝術普及,突然好像變了味。

看完展覽後,我帶著疑問回到原點繼續思考,以傳統出版一冊書的方式來記錄時光變遷,甚至遙想未來,早已是別人放棄的選項,到底我們在忙什麼?書的重要性在哪兒?一本書作為流動的生命體,當它離開建築物的實體空間,走入尋常百姓家,浮動文字因而流散於各個角落。這好像是比多重感官體驗展覽所帶來多一點重量、份量以及實在的感覺,要是那文字的魅力能勾住人心——作家不是常說,文字能夠鑽進靈魂的更深處麼?那一本專書的價值,可能在於具體說出人的故事。


三、溫度


走近一步,再走近了一步,看清楚低座地下室內輪廓線條,典雅的木質扶梯,深紫羅蘭地毯紋路一圈一圈,彷彿圈住了誰的心。沒多久走到室內深處,一扇隱形木門緩緩向我們敞開,那是首次,趨近建築物更深層的內在,如室內秘境。


這處隱密空間沒有一絲透光窗戶,頭頂白光用力照耀與雪白牆身相互映照發光,躺在長形空間兩處盡頭的淡藍色沙發隱隱滲透過於庸俗的現代感,似乎這種華麗裝飾與低調、內斂、樸質的大會堂建築毫不合襯。但誰會在意?牆上鑲了幾幀咖啡舊照,似乎更能映照它往日的優雅,歲月不知不覺變成定格照片,比想像更凝固的影像記憶,烙印在從前。時代要發展,城市要拆建,對此,你我誰也沒有發言權。(除非,你是發展商?)


後來才知道,低座貴賓室曾經是大會堂經理辦公室,我們訪談中的嘉賓DC,就是幾十年前從這間辦公室退休的。歷史微妙不僅限於此,隨後半年,我在這裡翻開筆記本,用黑色墨水筆快速接住從嘉賓口中掉落的每一塊記憶碎片,與主編者一同聽他們說,關於六十年來的往事與浮想,不至於拼湊出大會堂的全景圖,局部窺探,片段穿插片段摸索出建築物以外的柔軟肌理,這些,是科技展覽無法帶給我——人的溫度、口述的情感。


一不小心便翻出塵封歲月,他們的眼眸寫滿了自己的故事。


從殖民政府跨越到特區政府,確實走過好長一段路。例如,嘉賓KL分享中學時期誤打誤撞來到大會堂高座,又誤打誤撞進入戲劇社,自此每年最熱衷的活動之一便是在大會堂排戲,九月開學後在校內瘋狂售票,十月起在大會堂公演舞台劇。學業先擱一邊,等戲排完了演完了再回到課本的世界,隔年又如此快樂地「輪迴」。(每次都能預訂到大會堂檔期?)原來,當年大會堂經理為鼓勵本地青年投入藝術表演,總會預留適合檔期給這群戲劇社人員,人性化管理,只為藝術普及。「現在想起來,還是很快樂呀,像昨天的事。眨眼過去幾十年了,一切仍歷歷在目。」中氣十足的KL,長大了沒當成話劇演員,反而跑去繪畫城市圖則。終有一天,在集體規劃中環海濱長廊發展藍圖時,他憑自己的專業篤定將大會堂建築群完整保留於歷史文化廊內——這裡,有他心中無法削走的一片重要風景。


如此口述片段鏡頭播放與在座聽眾來一回「舊片重溫」,無論如何聽起來都像一場浪漫的告白。香港第一所公共大會堂,它的故事,就是城市邁向現代化的起點之一。


四、現代


包浩斯建築風格很美,他們說。建築圖像在城市大部分人培養出生活美感與懷舊情懷後(可能我也是一份子),我們觀賞,駐足讚嘆,「從前與現在究竟是不一樣的」。但時鐘回撥至七八九十年代,市民來到看電影、戲劇、看書,甚或只是以紀念花園作為週末家庭樂的背景,一幀幀人像舊照映著時光以及無可折返的歲月,那些年,隆重其事來到大會堂拍照留念,就是一件正式且端莊的事。小孩坐在石凳上嘴巴一咧,父親摟著兩位愛兒在紀念花園中央留影,或是中學時期捧著獎杯為勝利留影,直到時鐘一轉步入人生另一階段——頭紗披下,花球緊握,佳偶註冊後,對新生活的期待,從這裡開始。


香港大會堂建於1962年,攤開時光卷軸你會發現隨著會堂建立而帶來了公共圖書館、展覽廳、婚姻註冊處等一系列公共設施與服務,毫無疑問它是「市民的」。


我們與嘉賓的訪談期間,許多人翻出歲月中堆積如山的塵埃碎片,都視之如寶。儘管當中幾番變遷,還是隱隱感覺到,時間單位在它身上的不同。這幾十年間,這群人從青春少年走到哀樂中年,或從年輕旺盛變為垂垂老矣。頭頂還是那一道日光,日光底下已不是當年的少年。大會堂多年來讓藝術靈魂深入骨髓,彼此碰撞交會擦出最美麗的火花。


「大會堂音樂廳的回音是一流的,無庸置疑。」

「全港其他場所也無可與大會堂媲美。」

「我人生的第一場合奏會就在大會堂舉行,那年不過二十三。」

「第一次合唱團表演,我就是在站在大會堂演奏廳的舞台上。」

「我首次接觸西方電影,就在大會堂,此後變愛上了電影。」

「尤其記得年輕時,不時與好友來大會堂一樓的西餐廳吃飯。」

「大會堂留下我許多成長的足跡,我們之間的交匯數之不盡……」

「我藝術系的畢業聯展,就是在大會堂,一晃過去十五年了。」


我開始觀察在每位嘉賓臉孔的皺褶間,眼角流露的那份愉悅又深情的懷念,不是演出來的。其中HY曾在他形容為「木人巷」的大會堂圖書館地方工作經年,如今已從崗位退休,人生軌道忽轉至音樂教學。「啊,轉眼就幾十年了。」HY慨歎,只見他中短髮際間串了幾根銀絲,無框眼鏡架在鼻樑,但說起話來依然精神奕奕眉飛色舞。歌劇家KM更是從年輕到如今白髮斑斑,依然堅持每年必須在香港大會堂公演歌劇:「這麼多年,都習慣了。沒有其他地方比這裡更合適。」多年建立起牢固的觀眾群,每年回來這熟悉場地欣賞他團隊的新製作。


大會堂與藝術工作者走過的路,我試圖想像卻又不完全。出生於九十年代、成長於千禧年代,這裡曾是我非常遙遠的彼岸。直到後知後覺的我來到,用腳掌量度,用心去聆聽,才知道大會堂來時,現代主義也來了。這種極簡主義、沉默低調內斂卻容納最安靜的圓柔順滑線條,六十年後再看依然清楚分明且實用。現在城市裡新蓋的建築不一樣了,三言兩語說不清楚雄偉壯觀與空洞之間的分別。一如建築師WK所言,「現代人喜愛運用巨型、誇張、龐大的方式,製造『嘭嘭』聲的震憾效果,博得『嘩』一聲,但響亮過後,卻沒甚麼作用。不要破壞城市原有的機理、脈絡,否則是失卻對城市的尊重。」我默默記下這些話。


唯獨在2022年,大會堂的名字刻進了香港最年輕的法定古蹟名列,這層安全保護罩來得及時。除非島沉,整座城市的盛衰變遷,未來將一一收攏於它眼底。那時我們都化成灰燼,而它仍在,始終如一。


五、永恆


有時想,到底什麼才是正統的「香港故事」?近來一股聲音頻頻在大氣電波說起香港故事,過分強調生出另一種帶刺的突兀感。不過,大會堂這則香港故事,當年命名也只是以「大會堂」(City Hall)作名前方並未加上任何地域代稱,這足以證明,它與周遭的鄰居,才是城市發展的起源。


路有盡頭,人終須一死。生命中並無永恆這回事。以物而言,那堆沒被列入法定古蹟的皇后碼頭、天星碼頭,某年某月在抗議浪潮中也被打樁機震得魂魄飛散。《盧麒之死》我只讀了前幾頁,但盧麒這名字,確實與天星碼頭密不可分,雖被作家寫下,但對大部分人而言,也只是掃進歷史的字簍。


窗外暗夜徘徊在琉璃青色與普魯士藍之間,低座二樓美心酒樓立足四十多年春秋,疫情期間依然營業。只是,樓下那間以人手扭成的霓虹光管西餐廳(Maxi’s Café),受疫情影響停業多時,未來還會重開嗎?(在這座城市裡,我們已經面對太多別離。)殖民時期歷任港督必不可少的傳統,他們會乘坐香港總督遊艇抵達中環,在皇后碼頭印下第一個腳印。隨後,緩緩步行愛丁堡廣場參與歡迎及閱兵儀式,繼而前往香港大會堂宣誓就職。如今「皇后碼頭」成為歷史產物,我只在照片中見過。城市記憶好像經歷集體換血般,洗得愈來愈潔淨,甚至遲來的我,一度以為那仿古的「天星碼頭」就是原裝天星碼頭般愚蠢。


長存,萬歲,不朽,不是人,不是皇帝,只能是你。


六、你就是你


半年訪談項目終於完成,再加上主編者TL所撰寫的一篇分析文章,書的載體已然成型。我們將你囊括進去,變為另一種實體的存在。你從前的嫵媚、內斂含蓄的典雅,以至於今日沉默應對著附近拆建聲時而浮凸時而隱密,書中我們以低調內斂的文字、相片重現過去。週末我又來看看你,重踏那段與TL、L一併走過許多次的地鐵站、馬路、行人隧道與紀念花園,途中遇見一家大小在正門前臨時搭建的遊樂區玩耍,也有穿戴婚紗的新娘與新郎在走廊快樂合影,外來傭工時光悠悠坐在紀念花園聊天或歌唱,每人都以自己的方式,伴你徐徐度日。


什麼是香港故事?好像無須再多說了。畢竟,你就是你,那麼唯一,無可取代的一則香港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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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秋弦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文學碩士、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學士。喜愛編書和創作,希望生活是文學。著有散文集《綠皮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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