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初登無形也不驚】《青春電幻物語》:墮落吧,少年呀!

散文 | by  失・逃 | 2021-05-06

對我而言,《青春電幻物語》(2001)不僅是一部電影,而是一種習慣,一種墮落的習慣。


看電影是肉體的靜止狀態,卻是靈魂的流動和飛躍。我們不知不覺地代入了某種事件,某種性別,某種命運,某種身分之間,從而感受特定的情感。一方面,觀眾基於電影的情節產生了個人情緒的變化,另一方面,電影也因觀眾的既有狀態而被如此解讀和選取。因此,電影札記的書寫自然是逃不掉「自白」的元素。唯有透過剖析自身的當刻狀態,才能寫出屬於自己的文字。


合成器產生了強烈的共鳴,淒美的女聲瀰漫於影像上,《青》以虛構歌手的網路討論區串連起數個人物的關係,他們的青春充斥著暴力與絕望,一觸即破的人物關係編織成為四段極為美麗而殘酷的成長故事。現實世界的人物不斷(被迫)進行霸凌、輪姦、偷竊等行為,即使擁有著明確的施暴者與被虐者的身分,觀眾卻無法從中得知各種惡行的確切原因,因而暴力的呈現愈趨駭人;網路世界存在著崇拜「莉莉周」的粉絲網頁,一個個虛擬的角色正在討論這位流行歌手的一言一行,黑底白字下呈現的斷句各自慢慢建構出一個似幻擬真的人物與立場,亦跟現實的他們產生了柔弱的拉扯⋯⋯《青》是改編自導演著寫的網絡小說的作品,當初乃是緣於導演和楊德昌的交流而萌生的念頭,即使最終故事設置在日本的郊野小鎮,電影卻讓人想起《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每人必經的青春自以為是陣痛,但那陣痛愈發強烈,像是那瀰漫著哀傷與虛無的電幻音樂,刻在每人心中的青春之痛。


作為九十年代日本新鋭導演之一,岩井俊二同是以拍攝獨立短片出身。七、八十年代日本孕育了最後一批成功的,或具片廠背景的獨立導演(相米慎二、森田芳光、北野武),電影工業便隨著整體經濟萎縮形成劇變。過往片廠坐擁的拍攝資源重新分配,多元的拍攝套路也相繼出現,甫入行的年輕大學生們便把握機會開拍首部長片。諸如周防正行、黑澤清和鹽田明彥便是以粉紅電影或其他低成本製作(多與情慾題材有關)出道,拍攝的經驗顯然為他們日後揚棄法國新浪潮的影響立了首例,並形成風格與內容相得益彰的系統。另一邊廂,部分獨立導演選擇投身實驗電影或怪片,透過獲得更大的自由度,尋找自己的影像風格。如此一來,混雜著電視劇、電影、音樂錄影帶、長片、紀錄片與實驗短片性質的創作背景,使岩井俊二的電影代表了自由的狀態,而他的作品也跟其他同代的作品大相徑庭。在岩井俊二的作品中,景框內往往不斷湧現出庸俗的敘事符號,拼貼成為現代成人的童謠。敘事之於他而言,總是以一個難以置信的設定開展,而故事中的人物盡是某種意義上的極致,或是天真,或是暴烈,或是痴情⋯⋯如此荒唐或蒼涼的語境下,是岩井俊二對於現代社會的異化現象的個人呈現。由於每個人均是無可救藥地孤獨,當這些人嘗試連結彼此之際,他們的關係往往是義無反顧地發展成為極扭曲或病態的關係。一方面,他們生理或心理的畸型狀態將他們築成關係,同時整個世界也無法介入。如此一來,他們的關係緊緊地擁有彼此,也只能擁有彼此,即使他們的關係是雙向的,但因害怕孤獨而產生的佔有慾仍然是無比強大。另一方面,與世隔絕的人物關係宛如自行建構並合理化一個不太真實的戲劇空間,當觀眾沉醉於浪漫氣息之際,這種關係卻造就了排他和內在的暴力。反之,岩井俊二卻以此捕捉到現代人看待關係的矛盾心態,一方面它是現實中無法執行的虛構關係,卻同時赤裸地呈現了人們與人連結的慾望,因而產生了觀眾對於理想關係的扭曲(甚至病態)想像。由此可見,《青》交織的虛擬與真實的校內社群,正是代表現代人面對關係的矛盾心理,虛實之間看似徹底相反的人物關係,反而解釋了星野修介(忍成修吾 飾)和蓮見雄一(市原隼人 飾)的「霸凌 / 友誼」雙重關係,或是星野面對久野陽子(伊藤步 飾)的單戀和復仇心理。


若説岩井俊二的敘事慣用手法,「斷章」大抵是最為人所認知的特點之一。透過斷開而單向的對話(如網路上的留言區),處於公共空間的字向任人解讀,但逐句的對話亦像是向觀眾獨白,因此形成特殊的私密感。如果我們仔細思考,這種風格於岩井俊二的其他作品《市川崑物語》(2006)可窺見箇中玄機。雖說《市》不是岩井俊二首部長片,甚至是千禧後的作品,可是作為一部紀錄片,透過甫開始已強調「作為一位影迷」,或是散亂的斷章結構,刻意以動畫或定格照片代替一般的訪談,也許這部紀錄片相較其他劇情片,更適合被視為創作者開端。市川崑對於日本電影美學的貢獻(甚或顛覆)固然是眾所皆知的,年輕時立志當漫畫家的岩井俊二自然深受前輩的影響和啟發。相較於平鋪直敘的傳記紀錄片,岩井俊二的處理更像是一種對於個人零碎思想的呈現,因此紀錄的過程不只在於重現偉大導演的不同事蹟,而是按照著創作者的自身經驗的續寫和補充。如此一來,這也可以作為解讀《青》的切入點。人物面對現實生活的各種不堪,唯有藉由網路與偶像作為情感寄存的載體。不時彈出銀幕的字句有如走馬燈般閃過,片碎的話句代表著他們對莉莉周的熱愛與「以太」的信仰。這種私密性往往與冷酷的現實形成強烈對比,從而發展成人物自身的矛盾言行。此外,這些宛如觀眾與角色的對話,事實上是戲中其他人物無法聽到的獨白,這反而呈現了人際關係的疏離感。段落之間出現了影像的斷層,頻頻出現的黑畫面白字打斷敘事影像的和諧感,進而引入虛擬社群的人物交流,形成各人片碎的狀態和思想的紀錄,正是讓觀眾深入理解角色的路徑,卻又被偽名化的身分給模糊。


沖繩之旅引進了人物手持的 DV 鏡頭,幾個男孩逃出校園場景後,盡是他們的夢幻世界。他們遇上了幾個身材和臉蛋姣好的少女,也碰到經常神出鬼沒的「冒險家」。一方面青春洋溢的肉體上山下海地玩樂,另一方面也暗示情慾的流動。星野卻不以為然,他總是憂鬱地看著前方,問著有關那個名叫「Aragusuku」的島的問題,似是有甚麼預兆。本在大海內暢泳,遇溺後奇蹟生還,巧遇的冒險家卻莫名地死在車道上⋯⋯回到課室場景後的他變成另一個人,先是暴打那金髮的霸凌者,繼而強迫同學作私娼,最後設局輪姦自己一直心儀的女神。雖說他的家庭背景與小學經歷看似有跡可尋,但誇張而(近乎)無預兆的反常行為打斷各人本來努力維繫的日常,轉而所有人困於屎溺之中,被暴力的漩渦拉進去⋯⋯


對於小鎮少年來說,綠色田野幾乎佔據他的生活,但他平時接受到的資訊,卻不斷讓他自認屬於都市。從人物遭遇過突如其來的瀕死經驗,打破人物關係中本來潛在的權力分佈與秩序,如此的鉅變延伸到網路與現實的落差,岩井俊二讓觀眾看見成長的痛楚。如此一來,影像符號的雙重設計也是訴述殘酷與美感的。泥漿裏泅泳與大海裡浮潛、火車車廂內的流麗晨光和使津田詩織(蒼井優 飾)抬頭閉眼的艷陽、「以太」作為人物生存和痛苦的原因⋯⋯《青》呈現的是各種矛盾的混合狀態。理應純真的少女視每個男人為恩客,甚至在無望之中結束了生命;或是無視眾人的目光剃成理平頭(skinhead)。矛盾的元素把一切的純潔拉向殘酷的現實,唯有莉莉周的沙啞、空靈而頹廢的歌聲貫穿整部電影,以此呈現青春中極致的暴烈與純淨。


另一方面,流行音樂的影響也是他的作品反覆處理的主題。《青》中錯綜交織的人物關係似是無法連結的平行線,卻因莉莉周的音樂撼動了青春躁動的靈魂。碎片化的剪接一再將故事的潛在因果關係刪去,將人物的生活和記憶削成詩的結構,某些段落毫無劇情,毫無對白,只有音樂,形成極度直接的情感呈現。所以,難以直接組織的段落反而成為了俳句,本來詩的文字轉化成為流行音樂和影像的結合。事實上,岩井俊二看來也毫不掩飾自己與流行音樂的關係,比如《燕尾蝶》(1996)找來真實歌手演出重要角色,或是(傳説中)以王菲為原型的半虛構歌手「莉莉周」。導演不但沒有視流行音樂僅為輔助敘事的工具,反而成為了敘事的一大主角。《青》配樂大抵以「莉莉周」的流行音樂與德彪西(Achille-Claude Debussy)的鋼琴樂章組成,前者是四位主要角色的心理連結,也是象徵人物各種莫名的痛苦狀態的符號;代表和諧的古典音樂則成為久野的聲音主題(sound motif),一方面交代她的視點或存在,另一方面也補足影像呈現的柔和效果。可是,兩種音樂不僅是各司其職,而是相互交替地顛覆彼此原有的設定。比方說,久野被輪姦的場景彌漫著鋼琴的聲音,密集而起伏不定的音符卻像一股亂流揮之不去,生猛狂亂的錄影機鏡頭追逐施暴者,最後她被壓在棉花堆裡任人魚肉;本來夢幻般的《呼吸》加入了〈飛べない翼〉(中譯:不能飛翔的翅膀),鼓聲和結他結合成為簡單的遞進層面。津田奔向草地,借著別人的風箏飛翔,好像自己要離開地球表面,莉莉周的歌聲逐漸攀升,似是代表共鳴的兩個風箏翱翔之際,她卻無聲著地。如此一來,《青》利用了流行音樂(尤其是迷幻類型)具備的巨大起伏的特質,合理化故事中各種突如其來的劇情。


直到最後,所有的以太回歸到莉莉周的演唱會,音樂的電與幻凝聚到極致,雄一的理想終究還是破滅了。從青蘋果拔出血紅的利刃後,一切都好像歸於和諧的節奏。過渡到十五歲的年紀,媽媽給雄一染上深啡的髮色,他把頭探上電髮機,青綠色的逆光彷彿是以太的信號,把我拉出幻境,重返現實⋯⋯


「Reload」


回到那片綠油油的無垠田野裏,我希望自己化成各種顏色的以太,站在翠綠或枯黃的草地上,聽著那首虛構的輓歌,看著湧現於畫面的斷句,看著一切失控、墮落⋯⋯


《我想結束這一切》:無奈人生,輾轉反覆也孤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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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電影的人,卻不想當個只看電影的人。觀影對我而言,是因「迷失」而「逃離」的方式,卻因為逃過,方了解如何自處。觀影如是,創作如是,人生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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