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0》:若初

影評 | by  失・逃 | 2021-01-08

「觀察映画」是日本紀錄片導演想田和弘的作品標記,透過先與拍攝對象交流和觀察,繼而決定開拍與否,在剪接階段才思考故事的肌理和主題,由此漸漸形成個人風格。如同想田和弘自居的作品名稱,觀察先於電影本身。在想田眼中,觀察不在於保持距離或冷眼旁觀,而是步入人物之間,專注於聆聽和注視。


想田早年以拍攝電視紀錄片出身,這背景導致他抗拒「田野考察—編寫大綱—拍攝—定剪」的牢固製式。打從《完全精神手冊》(2008)開始形成個人風格,想田慣於先從生活經驗中找出有趣之處,然後親身認識當事人,在盡量忘卻創作主題的前提下開始拍攝。當他走進剪接室時,首先他重看所有素材,選出最重要的一場,再以它為中心挑選其他有趣的場口,並完成初剪,定下故事大網和主題,最後歷經約十個月的反覆更動才完成作品。如此一來,想田的作品特色便得以解釋。略為鬆散的敍事滿載着真實生活的碎片,透過放大各種微小動作或日常用品,塑造出動人的片刻,慢慢由零碎的小確幸,薈萃成為真摯情感的川流。


1.不作事先調查或資料收集

2.不對拍攝目標進行拍攝前訪問

3.沒有劇本

4.以己之力負責所有拍攝工作

5.盡可能進行長時間拍攝

6.盡可能發掘細微小節

7.在剪輯前不設任何主題或目標

8.沒有旁白,段落標題及配樂

9.長鏡頭拍攝

10.製作費由己承擔,謝絕外來資金


在數位拍攝的紀錄片生態裏,由於成本降低,一部紀錄片動輙花上數年,愈千小時的素材。相形之下,想田短得驚人的創作速度簡直是奇行種(平均9-10天,最長一個月,剪接大概花上10個月)。由此延宕,想田間接提出了另一條創作甚至思考路徑,在攝影之眼內,政治、人、生活、動物等元素形成了無可分割的共同體,一方面,虛實之間的界限重新被定義,另一方面,由於關注點均是建基於日常經驗,卻亦異於日常的細微觀察,想田的作品看似溫婉動人,但徹底相信學當刻直覺,依賴極高超的觀察能力,酷似「逗馬95」(Dogme95)的個人十誡卻是其對於「如何拍電影」甚至是「如何看電影」方法論的衝擊實為巨大。


想田新作《精神0》(下稱0)是過去作品《精》中山本醫生(山本昌知)的後續故事。由於年事已高,加上山本芳子(妻子)身體狀況不甚理想,山本醫生不得不退下火線,轉以兼職形式看病,最後以八十二歲高齡退休。電影前半部大抵是山本醫生與不同病人的對話,不論是病者和醫生均依依不捨的逐一道別,每一位病友均問及山本醫生退休後的醫療安排,大多都難掩不捨、憂慮甚至不滿。山本醫生耐心地聆聽他們的不安,即使他仍為部分病人的感謝而釋懷大笑,可是片首山本醫生與芳子於路邊分別的鏡頭顯然表達了其逼不得以的無奈。及後,攝影機緊隨夫妻二人回到家中,如剝洋蔥般述的他們的故事。十二年前的《精》建構了一個醫者和病人共存的空間,診所內歡迎吸菸、聊天、自由進出、全天候營業、結交朋友等,多項以病友為先的政策使他們得以歇息,繼而成為一個完整的人。《精》以更零碎的呈現一個群體的狀態,病人與外界互相築起無形的牆,政府一再削減有關精神病患(傷殘)的購藥資助,導致他們只能活得更沒尊嚴。嘗試透過組樂團重返社交圈子的人,十二年後卻怪責醫生離他而去,使他失去精神支柱;擅於寫詩的菅野先生意識到鏡頭的存在,不停喊「好,Cut!」打斷整場戲,卻因此而逗笑所有觀眾。由此可見,一方面即使想田竭力撇除議題背後牽連的社會性或歷史,可是每當鏡頭忠實地呈現一個個完整的人,所謂的社會面向往往會自然流露。另一方面,專注於「觀察」的敍事角度亦導致觀眾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的位置和理解方法(執政者?過來人?知識份子?),本來看似無法改變的政策或社會結構問題,回歸至公共層面,成為簡單的觀點與角度。


在診所的休息室裏,醫生、病友、社工和職員打成一片,自成一隅的社區近乎毫無階級分野,鏡頭下他們終日可吸箊、看書、讀詩睡覺甚至辦活動會議,也成為了他們唯一的安身之所。有趣的是,雖然《精》有不少山本醫生出現的場口,但他絕對不是主角。這個看似常常打眈的老醫生,卻是病友們的唯一良藥,也是這個社區的核心。十二年後,鏡頭由病友拉至山本身上,從《精》作為風格轉變之作,《0》顯然是更臻善的作品。從《精》開始,想田明白了「牆壁上的蒼蠅」的處理是不可能的。大量的對話湧入反而使電影更自然。汲取《精》的經驗後,關鍵不是在於宛如死物般的「不在場」,而是重新成為一個人的「在場」。相較於仍會不時切換的《精》,《0》則徹底成為一個以觀眾和想田而設的主觀鏡頭。攝影機不再是「闖入者」般呈現(或是窺探)的角度,而是連繫人們的工具,好像片中的中學生打趣問道「你在拍綜藝節目嗎?」,想田回他「我在拍紀錄片。」人物與拍攝者近乎沒有距離感,甚至因而建立友好關係。


有趣的是,即使想田強調擁抱拍攝的偶然性,並且他的作品僅聚焦在人的生存狀態,另一邊廂,他卻已經著有幾本刻劃當代日本政治的書。儘管想田迴避直接的民生和政治批判,他的人物卻往往是夾在歷史和階層的狹縫的小人物,他們無力抵抗大環境的輾壓。一方面,其生活的細節反映了這些傷痕,另一方面,他們面對無以為繼的窘境仍然勇敢地活下去,箇中的韌性總教人動容。據想田所言,《0》本來是一部聚焦山本一人作為標準職人退休後的電影,隨着貼身紀錄和交流,想田逐漸發現那個在《精》偶意出現的山本芳子,並且開始聚焦於她身上。相較於其他作品,《0》刪減更多的旁枝末節,這份純愛般的夫妻關係,實則仍存某些苦澀。由於山本醫生不時在家進家診療,甚至供給病友借宿一宵,雖然芳子默不作聲,但心內肯定不會好受。再者,奶奶到家時也是不斷指桑罵槐,芳子心裏糾結卻吐不出字句,百般滋味在心頭。如此一來,即使我們可以日本的男權社會和僵化的精神醫療制度剖析,但説到尾,電影更着重的是基礎的人倫關係,亦是純粹的生存狀態。


在僅僅七日的拍攝中,想田主要呈現的是他初訪山本家的一天。三人在狹小的空間流轉,鏡頭不時推近至極為微小的部分。用餐紙使力擦湯碗的手,步行至客廳的喘氣聲,忘記怎樣開的門、芳子臉上的瘀青、開酒瓶的笑場,夫妻二人年輕時的合照……一顆顆長鏡頭捕捉各種生活細節,皺紋和老舊照片將年月的重量壓在我們的兩肩。山本醫生粗重的氣息使我們不由得擔心他們的自理能力,卻又在想田、醫生和芳子三人亁杯暢聊時稍稍釋懷。隨後,想田通過夫妻二人訪問芸子的閨蜜,整場戲閨蜜口合不攏地細説朋友的往事,山本醫生也不時補充,似是要完成呈現芳子的另外一面的一段「演出」,唯獨芳子莞爾地稍稍低頭,坐在他們倆中間。當我們聽着芳子不少「大膽」的行徑,她卻沉默不語,我們方才赫然發現她的「不在場」。事實上,山本醫生的工作實在為芳子造成巨大壓力,甚至差點要離婚。本應滔滔不絕地形容彼此的高山低谷,芳子卻因失智而失語……《0》片末隨着山本醫生和芳子登山掃墓,鏡頭捕捉他們嚷着路上的跘腳石,丈夫牽着妻子踏過斜坡。同樣粗重的呼吸聲貫穿整場戲,他為了父母和祖父母清潔墓碑,亦不忘照顧妻子,鏡頭幾乎緊隨每一個動作,彷彿是為了紀錄將來他們二人的墓碑。最終,影片在夫婦二人牽着的手上定格,終幕。


片名「精神0」中強調「0」的意象,從表象而言,「0」可解讀成芳子每一天的經歷(記憶歸零)。此外,它或許是為了回應山本醫生向病友指出「讓一切歸零」的精神狀態,一方面以歸零來排解無法滿足的慾望,緊記生存已經值得感恩,另一方面亦要適時釋放自己。然而,歸零的思想也呼應山本醫生的退休生活。作為一部續集,《0》的劇情演進卻是山本人生倒退的足跡。透過鏡頭一再發掘他們的過去,卻是回歸到關係的最初。與此同時,撇除故事本身,人的一生不也是經過着一個個如「0」的圓圈嗎?生死的輪迴,「守破離」的反覆,在這些高山低谷中,生命奏起簡單而優雅的樂章……


「因為你已經很努力地活,才有了我們的相遇,所以真的謝謝你。」


《生命之光》:愛的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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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逃

看電影的人,卻不想當個只看電影的人。觀影對我而言,是因「迷失」而「逃離」的方式,卻因為逃過,方了解如何自處。觀影如是,創作如是,人生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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