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在食.香料】把芫荽放回人間

字在食 | by  洪曉嫻 | 2018-08-19

最近幾次到台灣麵館吃牛肉麵,湯裡有一大把芫荽,那幼梗和羽毛樣的葉子浮在湯上,我沒有夾走也沒有放在碟邊,和著麵條與湯吃下肚子。

我居然吃下了芫荽。而且吃過後有點想念芫荽的味道和幼梗的口感。

我是不吃芫茜的。一想到芫荽就難免會反胃,吃火鍋要是有誰點了皮蛋芫荽湯,整晚在那芫荽的蒸氣團裡我定是坐立不安,更別說要把食物放進那湯底裡面。表弟愛吃芫荽,小時候在旁邊看他一大把芫荽沾醋吃都覺得難受,滿口嚼蠟一陣暈厥。我有太多因為芫荽而崩潰的經歷,主要還是與父親相關,早年和父親和茶樓吃茶,廣東點心裡的牛肉球、粉果通通混入芫荽暗渡陳倉,只要小小的碎屑也足夠令我作嘔。父親不明白為甚麼,堅持小孩不應該挑吃,不肯吃就換來一頓臭罵。

我硬生生吃下了,然後把整頓飯都吐出來後,就再沒有人逼我吃芫荽了。

直到有次跟M去吃順德菜,拆魚羹湯,把鱅魚煎香拆肉切絲,絲瓜、木耳、香菇和芫荽切得碎碎,加上地瓜粉煮成濃稠的羹湯。我愛極了魚湯,但我跟M說,這湯我不吃,裡面有芫荽。M又哄又保證說,他也是不喜芫荽的,但這湯完全感覺不到芫荽味兒,和其他吃材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對極了,我這才肯試。嗯,真的,不察覺的話還可以淺嘗,那一口奶白的鮮味。

芫荽我是不吃的,但我吃芹菜,芫荽芹菜同門同綱,一樣是繖形科的植物,會開出一團團細細的白花,點點白光撐成一把小傘子,像懸在半空的星體。許多芬香植物也是繖形科,蒔蘿、胡蘿蔔、當歸、白芷,白芷有大天使的名字,但芫荽是魔鬼的,芹菜則是人間的。不論唐芹西芹我都吃,以前常去的某家在大坑已結業的酒吧,點一杯Bloody Mary,附一杯切段生西芹,我一根接一根吃下去,彷彿來到這裡不是為酒精而是為了西芹。

芹菜是外婆的食材,如果芫荽是我父家鄉閩南的常用香料,煮甚麼也灑一把,那芹菜就是外婆菜的靈魂,外婆煮清湯粉,蝦米、筍絲、冬菇、紅蘿蔔、豬肉全都切成細細去熬湯下麵,吃前還要加一把切細的芹菜,冬日清晨冒著寒氣回到外婆的家,吃一碗熱騰騰的清湯粉,那是人間的味道。想念外婆的時候我就想吃芹菜,買一小把,煮甚麼蠔仔豆腐湯、蛤蜊粉絲湯時也東施效顰地灑在湯上點翠添香。

後來讀到有些人討厭芫荽是基因問題,吃著吃著會吃出肥皂的滋味,想我又多了一個拒絕的理由。拒絕那四面八方的濃重。

但我吃下去了,芫荽,我對M說我不那麼討厭了。之後我才想,或者我不是討厭芫荽的味道本身,而是我從心底裡抗拒一切與我父家鄉有關的事物,耿耿於懷年幼時在家族飯局上,他們一家說著我所陌生的閩南話,我問父親你們在說甚麼呢?父親取笑責備,其他人一言一語訕笑我和我母聾子般聽不明他們的話,自此我不聽不講,成為坐在同一個餐桌上的異鄉人。不被理解,愈是想我捏著鼻子吞下去的,我愈是拒絕,抗拒家族、籍貫、語言、食物。

嘔吐。

原來身體會先於意識拒絕,那麼味覺也定必會被感情所左右。

只是很久很久以後我的父親終於不再逼我吃甚麼東西,不再責備我與家族的疏離,寡言但以每周為我採購大量水果的方式來表達愛。而我在不經意之間,把芫荽放回人間,尋常香料,陽光穿透花序間的縫隙灑如宇宙星光,一把輕飄飄的傘,我得以游離,走近,但不必太親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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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曉嫻

詩人,女子。1989年生於香港,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研究系,出版個人詩集《浮蕊盪蔻》。現為生活KIDSCLUB創辦人之一,也教寫作,在大地、孩子與暴政間摸索仍有什麼自由生活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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