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詞・偷】蒙面騎士

小說 | by  林洋 | 2020-08-21

十月十三日,我坐到琬怡旁邊,她的同桌因為紀律問題被調到前面去了。


琬怡跟我說嗨。我稍微側身朝她那邊點點頭,不敢看她,因為她是琬怡。


我第一次跟琬怡這麼近,能聞到她校服的洗衣粉味,能清楚看見她手腕上的黑色橡皮筋串著一個心形飾物,低頭還能看見她被襪子包著的腳踝。


我不敢讓她看到我,我長得像猴子一樣,要不是穿了校裙,都沒有人看得出我是女孩。


琬怡的書包放在兩張椅子中間的地板上,長期敞開著,我能看見她揉作一團的毛衣裹著計算機,還有幾本歪歪斜斜的教科書裡夾着一大疊紙張。

琬怡雖然沒有戴眼鏡,但我想她必定有近視,因為無論上甚麼課,她總是看我抄的筆記而非黑板上的。當她湊近的時候,我不敢呼吸,生怕把氣呼到她臉上。她抄得太慢的時候,還會按着我的手不讓我翻頁。她的手很軟很暖,汗毛細到幾乎看不見,指甲泛着粉紅。她把手縮回之後,一邊挑選着螢光筆一邊向我說:「謝謝啊」,說得非常輕,非常不在意。半節課過去,我似乎還能感受到她指尖留在我手臂上的餘溫。


我們鄰座一星期後,她似乎跟我熟絡了些,把所有科目的筆記都問我借了個遍。她有點不好意思:「嘿嘿,之前的都沒有抄齊⋯⋯」她還給我的每一本筆記,我都從頭到尾翻看一次。有時會發現一兩處污漬,有因沾水而化開的字跡、有原子筆漏墨的印子,還有咖啡色的不明液體。不知為甚麼,我完全不介意這些痕跡,甚至每次都期待著她把我的筆記弄得更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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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詞・偷】偷竊的自由


十一月二十六日,我看見琬怡哭了。老師給我們預估了公開試分數,印出來後裁成小紙條,喊到名字的就去取。琬怡領完紙條,握在手心,回座後才從左到右一厘一厘地展開。她看了看黑板上的對照表,再用手指按着紙條,一項一項核對清楚。我能感覺到她似乎閉着氣。看明白後,她把紙條揉成一團,把憋着的一口氣嘆了出來。她雙手托臉,盯着桌沿一聲不吭。整個課室鬧哄哄的,同學都在討論著成績。而我只想著琬怡,像浸在水裡,岸上此起彼落的驚訝、慌張和嘆氣,怎麼都打不進來。


下課鐘在這片混亂中響起。老師走後,課室因迎來放學而更加躁動。琬怡不動,我也不動。同學陸續步出課室,琬怡把托着臉的手放下,一件一件收拾文具。我也緩緩把筆袋放進書包,避免發出聲響。琬怡撿起地上的書包,放在大腿上,把頭埋進去。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繼續收拾桌面。我用餘光注意着她的變化,她臉頰和鼻子都紅了。我抽出一張紙巾,推到她桌上。她把紙巾打開,捂住雙眼。我不敢看她,只忙著自己收拾。待所有人都走了,課室只剩我們倆的時候,她才放下紙巾,把眼睛露出來。我把掛在桌子旁的小垃圾袋遞給她,她把紙巾丟進去,跟我道聲謝,就匆匆地走了。


她的身影消失後,我馬上把剛才那張紙巾拎出來,摸一摸濕了的地方。那觸感讓我想到自己正在幫她抹淚,想到她的臉是如何的柔軟,如何的溫熱,如何的濕滑。我感到和她前所未有的親近,彷彿她把頭埋在我的懷裡哭泣,眼淚都滴在我的胸口。我額頭冒著汗,感到無比羞恥,環顧四周,幸好一個人都沒有。我掃視課室的每一個角落,確認沒有閉路電視後,就把那張紙巾折好,收進一個乾淨的膠袋裏,再塞入書包裡層的拉鍊間。


第二天琬怡的心情依然不好,整天沒有說話。我很慶幸她沒有怎麼看我,因為就算她毫不察覺,我也會心虛得臉紅耳赤的。再過多幾天,她恢復精神,課間又照常和三五知己出去閒逛、買零食,或者找老師談話。


她離開座位的時光於我來說十分神聖,甚至比她在我身邊的時候更加使我緊張。我看著她用過的文具、書本、小鏡子⋯⋯ 再看到她敞開的書包,和裡面那件套頭毛衣。她穿那件毛衣的時候總是弄亂頭髮,穿上之後又總是咬衣袖。趁她不在,我撈起毛衣,拔走黏在表面的頭髮,再放回原位。我把頭髮收藏在衣袋裡,回家後取出來,與上次的那張紙巾放在抽屜的同一格。


可是後來我又收集到她梳子上的頭髮,還有她與我擦肩後留下的一絲,覺得有分類的必要。我把不同情況取得的髮絲一條條地貼在日記本的不同頁面,統一於右下角標示著日期、時間還有來源。我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個不會傷害人的怪習慣。確實,這世上根本沒有人知道這件事,而琬怡更沒有損失分毫。


因為幾乎每天都能收集到頭髮,我乾脆把日記本帶回學校。午膳時間,所有人都出去了,我獨自做我的勞作。琬怡朋友多,每次被催著走,回來又顧著聊天,所以從未留意到我沒有外出吃飯。


我從不幻想自己成為琬怡的朋友,或者情人。我把她想像為沉睡中的仙子,因為靈魂還在人間,所以一直醒不來。我則是一位蒙面騎士。她在人間的日子,我為她披荊斬棘,誓死保護她的安全。但當她沒有危險,享受著生活的時候,我絕不出現打擾。本來她到人間是要受苦受難的,可是結果沒有,我守著她,始終讓她的心保持剔透無瑕。但她毫不知情,不知道我是如何的重要,更不知道我是誰、長甚麼樣子。於她來說,我只是一個她夢中掠過的黑影。後來,她在凡間的時間已盡,我依舊守在身邊,讓她的軀體倒在我懷裡,慢慢斷了氣息。最後,她在天庭醒過來的時候,已全然忘記了我。


琬怡突然拍我手臂,我嚇得一身冷汗。原來她忘記帶書,請我把書放在中間一起看。每次她靠近的時候,我都感到腹部一陣酸楚。我夾緊雙腿,單手托頭,順便擋一擋臉。我想到自己好想成為她的蒙面騎士,把腿夾得更緊,腰板挺得更直。沒事的,我是個好學生,我不傷害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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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三日,這星期的體育課被調到最後一節,琬怡一下課就急忙跑回課室,連更衣室都來不及去,就在座位裡換起衣服來。我剛進門,她已穿好裙子,正在把運動上衣脫下。我看見她的胸罩,深藍色,雙乳比臉還要白一些。我保持冷靜,自然地向自己的座位走去。平時在課室換衣服的大有人在,不管老師提醒了多少次:「沒有男同學,還有男老師!」但琬怡沒有理會過,她都是和朋友嘻嘻哈哈地到更衣室換。我常常躲在其中一格偷聽她們的對話。她們說話毫不顧忌,互相評論身材、談論男孩子、說八卦⋯⋯ 也是從這些對話中,我了解到琬怡喜歡鄰校的男生,且對方回以同樣的興趣。不知道那個男生看過琬怡的雙乳沒有,但願沒有。


琬怡穿好裙子和襯衣後,從裙底脫下運動褲,把整套運動衣塞進抽屜,就飛奔出去了。我甚麼都沒有收拾,拿了八達通假裝要買東西,尾隨着她出去。校門口站着一個男生,琬怡向他走過去,他們一起離去。


我換好校裙再回到課室的時候,其他同學都已經走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我恨透了自己,恨透了自己的骨瘦嶙峋,恨透了自己毛躁的短髮,恨透了自己跟琬怡穿一樣的校服。我覺得自己無比醜陋。可是我愈是這樣醜陋,就愈為琬怡著迷。我想為她鞠躬盡瘁,愛她愛到變態,成為舉世不容的怪胎。我一無是處,只有對她虔誠。


我望著琬怡的抽屜,那兩件與她有肌膚之親的衣服就在裡面。運動服曾與她大腿的摩擦,曾緊貼她內褲,更沾滿她的皮屑。我把她的運動服拿出來,幾乎用一種行禮的態度,折好,收進乾淨的膠袋,放入書包。


連續幾個星期,琬怡都春風滿面的樣子。發現運動服不見了,也只是問一問工友,到失物認領處看一眼,就罷了。她經常偷偷在抽屜發訊息,午膳時間、放學都爭先恐後地衝出門口。我一想到那個男生拉琬怡的手,親琬怡的臉,給琬怡抹眼淚,喉嚨就像被火燒一樣。我的信仰還不夠熱情、壯烈、卑微。所以當她在外甜甜蜜蜜的時候,我收集了她的梳子、橡皮筋、潤唇膏和毛衣。她回來後總是東翻西找,喃喃自語道:「該不會是漏在餐廳了⋯⋯」有時我還會作狀移開書桌和椅子,讓她看仔細些。她沒有一次起過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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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詞・偷】偷並不是一件對的事


二月九日,派發考試卷,距離我們上學的最後一天剩下十天。到二月十九日,她將在人間死去,在仙境醒過來,再也記不起我。


收到試卷後,琬怡很坦然地攤開,我能看見她的分數並不高。但是她並不難過,輕鬆地到處查問別人的分數。問完左鄰右里,就把頭伸到我這邊:「哇,厲害!」我搖搖頭,不知道該說甚麼。不管是甚麼原因,我能感覺到我們人生的軌跡將要永遠地錯開。我們之間真的只剩最後十天了。


我萬萬沒有想到,那天居然就是我最後一次看見琬怡。


那天午膳,琬怡沒有第一個衝出課室,一直坐在原位,坐到所有人都走了,還沒有動身。我正想問她為什麼不出去吃飯的時候,她搶先問了我。我說今天帶了飯。她面露難色,撐直身體似乎要站起來,卻又遲遲不起身。我覺得奇怪:「怎麼了嗎?」她應該是實在沒有辦法,吞吞吐吐地說:「額⋯⋯可不可以⋯⋯幫我到校務處⋯⋯借⋯⋯借條校裙?」我馬上答應了。我借完,回到課室,把校裙、我的毛衣、紙巾和衛生巾都遞給她,就走到樓下的操場去了。


我感到異常興奮。琬怡需要我的幫助,而且是這樣難以啟齒的事情。我和她在緣分盡了之前竟然有這樣一筆美麗的插曲。我高興得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安穩,只好在操場兜圈,再逛到了小賣部,最後到圖書館走了一轉,才回課室。


我回來之後,發現琬怡已經不在了。她留了便條給我:「毛衣我洗好再還你吧,謝謝!」我有點失落,呆坐了一會兒,想起琬怡的裙子。她的書包拉上了拉鍊,我鼓起勇氣拉開,撥開東歪西倒的書本,在最底發現了她的校裙。我的心跳得非常快,整個手掌都是汗。我還是把她的裙子拿出來,攤開,端詳着上面的血跡。突然,走廊傳來腳步聲,我來不及反應,把裙子塞到抽屜。有人扭開了課室門,我整個人瑟瑟發抖。


門開了,是琬怡。完了,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已經完了。她拿着從小賣部買的食物,一袋二袋的,連跑帶跳的向我走來。她說:「我第一次留在學校吃飯,這麼少人還挺有趣的!」說着,她把一包魚蛋放在我桌上:「給你的,謝謝啊!」我的手還在抽屜裡,把她的裙往裡面塞了塞,馬上伸出來。我說:「不用了,我帶的飯很多,吃不完的。」我把飯盒拿出來,把裝飯盒的保溫袋往抽屜裡擠。


她坐回座位,一邊用手機看影片,一邊吃完手上的東西。我多麼希望她出去走一走,可是她就是不動。她看完影片,放下手機,要準備上課了。她一低頭就覺得不妥,因為書包是打開的。她翻了翻裏面的東西,立刻發現是甚麼不見了。


我的臉滾燙,手一直發抖,喉嚨像被甚麼卡住,一個音都發不出。我拼命地想藉口,但腦海一片空白,只想到刑場天空刺目的陽光。我的汗流到了鬢毛,背也濕透了。琬怡幾乎把她的書桌翻轉,也找不到那條裙。她心裡早就有數了吧,因為她是用帶著氣憤的聲音問我的:「我的裙子呢?」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要是這一刻可以死去,來免除這種羞恥,我也願意。

我逃了。我跑出課室,躲到廁所裡。眼淚和汗水混在一起,把我的臉和脖子都打濕了。儘管我努力捂緊嘴和鼻,回音清清楚楚就是自己抽泣的聲音。走廊的腳步聲越來越密,有人走進廁所,然後又有人進來了。我捏住自己的嘴,鼻子塞滿了鼻涕,只剩胸腔在抽搐。突然一陣噁心,我嘔吐了。我的眼睛看不清楚,不知道自己吐了什麼,只知道外面有很多人。

上課鐘響起後,廁所就只剩下我了。我洗了把臉,連鏡子都不敢看,就走到醫療室,說自己不舒服需要早退。他們讓我躺在床上,連忙聯絡我家長,又請工友幫我把書包提過來。不知道過了多久,母親到校把我接走了。


回到家後,母親一會兒端來藥,一會兒又端來白粥。要等到她睡着後,我才有安靜獨處的時間。我膽戰心驚地打開書包,找我的日記本。我在回家的途中才忽然想起這本日記本,非常擔心它被發現。果然,最壞的事情發生了,我的日記本不見了。


琬怡拿走了那本貼滿她頭髮的日記本。她肯定會作嘔,肯定會向所有人揭發我的罪行,肯定會把它當成證據交給老師。她肯定會覺得我病態,覺得我噁心。我這一生已經定了,我就是一個變態,是個醜陋且恐怖的人。我接受判罪,我願意受死。


第二天,和剩下的上學天,我都請了病假。而且,我真的病了。我在發冷、頭暈、高燒不退中度過了中學最後的日子。無論我病得多麼昏沉,都惦記着琬怡將會向老師告發我,將一輩子把我描述為怪物。我作好了心理準備,母親隨時會收到一通電話,然後過來向我大吼大叫。

可是三天、四天、五六七天過去,甚麼都沒有發生。我的母親自始至終沒有收到過這麼一通電話。老師只是打給她關心我的病情。我去看了班上所有人的社交媒體近況,完全沒有異樣。最近沒有任何八卦,風平浪靜。


我不知道琬怡是怎麼面對這件事的。或許她把日記本燒了,或許只是丟進垃圾桶,或許她留著等到某一天再向我報復。我無從得知。


總之,現在,我緩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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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學日的最後一天,我必須回去收拾儲物櫃和抽屜。我很害怕看見琬怡,所以等到放學後再回去。那是我最後一次坐在琬怡的座位旁邊。那神聖的座位已經清空了,再沒有凌亂的書本,沒有到處亂放的小鏡子和橡皮筋,也沒有那件毛茸茸的寬鬆毛衣。我被我的信仰逐門而出。


我發完一陣呆,動手把儲物櫃的東西倒進箱子裡,最後再清理抽屜。我的抽屜一向很整齊,我記得只有一部計算機,一把長尺子,一本經濟學教學書。我把這三件東西放進書包後,探頭檢查一下有沒有遺漏。


方方正正的空抽屜裡,躺著我的日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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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洋

自中大中文系畢業後便成為無業遊民的文學愛好者。@林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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