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散文 | by  跂之 | 2019-09-13

詭異的,他們一直就住在你旁邊,在同一社區買餸、一同坐短程的小巴。現在小巴內都沉默了。


這十來年開始,路面是越來越顛簸。行人路的路磚不去水,馬路邊的水渠也不去水。小巴上鬆脫的零件在撞擊,失效的避震在坑洞裏彈跳。


車上都是同區居民,只是大家都開始害怕說些什麼。仇恨是何時起自你的鄰居中滋長,你怎樣也不明白,你只是如鄰居一般對待一個鄰居。他們最後卻向你報復,雖然你從未做過需要被報復的事。


這些事並不偶然,恨只需要被挑撥,從不需要原因。


*     *     *


今天的四季並不特別明媚。我前往 N 城的寺廟餵鴿子。賣鴿糧的地方是一個櫃子,沒有人滑稽的坐在櫃子內駐守錢箱。投入一個硬幣,自己拿出一碟鴿糧,它售賣的是對於人的信任。此時鴿子已圍在你身邊,降落到你的背上、臂上。


餵鴿子可以把鴿糧倒在地上,也可以把碟子持在手上,讓鴿子在你的臂上以爪子納定身體,那需要承受一點痛楚。尤其當牠們緊張爭吃的時候,牠們的勾爪會深陷你的皮肉,喙也會傷人。餵食源於一種慈悲,但眾生是可憐的。鴿子直腸短小,怎樣吃也不知飽足。牠們在我臂上爭執時,我看見牠們專門攻擊對方的頸背。牠們的羽毛在痛苦地湧動。


這時一個寺僧走過,以手勢給我稱讚,能持碟餵鴿子的人並不多。


*     *     *


一隻鳥用很怪異的樣子看我,倒吊的樣子。原來牠的脖子斷了,頭已扭在一邊。湊近,牠一再掙扎墮地,勾掛在灌木叢上,最後在地上磨蹭,用牠渾圓的眼看著我,充滿恐懼。我無法就此離牠而去。於是尋找辦法,建議是不接觸,用紙箱把牠蓋著,讓牠在黑暗中靜止,以免互相傷害,再致電動物組織。嘗試依法用箱邊來兜,結果只是把牠剷進牆角裏深陷。


於是我把牠抱起來,牠幾乎已沒有重量。原來,鳥的重量是來自掙扎而非進食了多少。用十五分鐘打通了電話。鳥就在紙箱內,安安靜靜的,或許有救,或許無救。離開時我看見兩隻未成年的班鳩,在不安地拐圈。


*     *     *


反正我未見過變形之前的人的樣子,也從沒有人見過。先天的基因,以及決定先天基因的後天環境、氣候、食用,還有比先天更早的際遇和命運。


四面環水的人都比較陰鬱。如大魚背上的 N 城,或繫泊海上的 T 城。


同樣陰鬱之中,N 城和 T 城又有它的個性,正如 H 城和 M 城同樣三面環水,結果卻如此不同。


N 城人指間都長出了蹼,膚色則偏於綠。餵鴿子後我來到他們的魚市,看魚販用一把鋒利的長刀,一手以蠻力高舉魚尾,另一手輕輕把大魚柔順的切成塊。H 城人用的是滾圓短身的大肉刀,要把大魚卸塊,須施盡膂力,在切口上反覆下劈,熟練的師傅固然可以切得很整齊。N 城人的精細來自一種陰鬱的橫蠻。我在市場裏吃了一碗魚肉早飯,整齊但說不上精緻,魚肉全非餐廳的糯軟,吃出了肌腱的強韌。


*     *     *


T 城與 N 城一樣,空氣中帶著洋的濕潤。矮小的樓房大多被空氣浸黑,也充滿了寺廟。


T 城曾經被 N 城鳩佔了半世紀,直至這隻鳩鳥墜毀。鳩和鴿其實同屬鴿科,餵鴿子的時候,總有許多鳩混雜其中。外國人則多稱道鳩鳥的忠貞。


因此 T 城尚有許多與 N 城像樣的地方。現在大概已看不出 T 城對 N 城刻意的排斥或繼承。事實上有什麼能超逾半世紀而沒有變化,尤其鳩佔、承諾,這些比報紙更易腐壞的東西,必不比仇恨或遺忘久遠。也許如此,T 城人比 N 城人更喜歡閱讀,在書店席地而坐無人以為迕,似乎都想在書中找出在船上栽花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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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 城住滿了珠頸斑鳩。曾經與妻討論,妻說從前好像不見這麼多斑鳩?我說可能只是你小時不認識這些是斑鳩?或者是現在地面的確較以往安全?還是的確來了許多新的斑鳩?還是現在鳩佔的確比較容易?


H 城就建立在軟木的植林上,人住滿了尖銳的樹冠。軟木其實一點也不軟,它只是生長的快,纖維結構與傳統所謂的建材不同。這種木所建的家說不上優雅,但它是徹底的實用。


在這些高樹上,這城市你不能說它無根。植林的作用是收割,它生的也快,伐的也快。急促它不是一個時的概念,它是車子的距離,房屋的大小。


但樹上的鳥實以此為家。家就是家,絕無寬宥的餘地。


*     *     *


年青的 H 城、N 城和 T 城人差異不大。但漸漸,H 城人的體型都變成 H 城人的樣子。


身體是一個人的歷史,像游魚的缺塊或咬痕。H 城人中年以後,婦女肥腫,下身粗大,男則腹大如孕。這樣的體型與大城市並不相稱,反像是充滿勞苦。


相同的衣物,H 城人的單調、純色、缺乏細節。倘願意在車站觀察上數分鐘,這些在平民之間並不難發現。H 城人過於匆促,缺乏運動,放棄對自己身體的要求,往往就在生育了下一代以後。家不是一個地方,那是一種極端純粹的執著,正在抵抗樹下的人的搖晃。


*     *     *


還是要像同是三面環水的 M 城,索性把分隔島嶼的海填滿。沒有鄰人,便沒有仇恨,可以如舊的買餸、坐短程的小巴、上班放學。只不過是空氣差了一點,說話要當心一點,對於損失要看開一點,對於無理要忍讓一點,對於恐懼要習慣一點,對於上述這些臨到己身要順受一點。毀滅從不在現在,也不在未來。


地理早在爭執出現前完成。界限它不只是一陣風,但也如風一般容易穿越。


從前我很疑惑,在毀滅的城市裏,新塌的房、新死的人旁邊,第二天是如何生活的。現在我漸漸明白,就只有繼續生活。昨夜的槍聲、所流的血,難道會完好無缺的在等待今晨?入睡的時候,別幻想一切將沒有發生。


歷史不是日後的評價,而是現在的評價,你要睜開眼睛看好。不連貫的風,正把我吹奏起來,叫我別作真理的過客。



28-8-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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