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藥與下石

小說 | by  跂之 | 2022-12-02


H城正流行一場瘟疫。瘟疫的傳染性很高,我也染上了。衛生當局有令,市民發現自己染疫,須自行申報,留在家中,不得上班上學。

起初是少許喉痛、幾聲咳、流鼻水。申報後第二天,我以為來的是加百列。開門,只是一個普通的送貨員。他沒有穿防護衣,後來聽說,這些應徵做送貨員的,都已病癒有抗體。他們不是天使,也不是死士。他們直抵病人家門,與培養病毒的容器對話,沒有好像其他人般,一知道你發瘟便趕緊退後,口中沒有但看得出心底裏在詈罵。他們看起來很隨和,不當作一回事的,他們在奉命把我拘禁起來。

送貨員把一個手環綁在我手腕上,說在家隔離期間不得脫下。我便從此關上了門。


保安員於送貨員走後不久來電。平日有講有笑的她,電話中顯得有點囁嚅:屋苑有個特別的服務給你。服務二個字她說得尤其肯定,近來聽過不少類似的說法和語氣。我半小時後會拿一疊黑色垃圾膠袋置你門外,你不必急於開門領取。每晚你將垃圾放晒入去,記緊綁好口,在八點至九點之間放在門外,打電話下來,工人會穿著防護衣來特別處理。

放下電話約五分鐘,保安員又再來電,說垃圾袋已放在門外,我連一點動靜也聽不到。


利用雪櫃餘下的物資煮食。食完洗碗,刻意用比平時多一點的洗潔精。聽說這病毒雖惡,但最害怕皂泡一類東西。看水把病毒帶進了溝渠,代表潔淨的皂泡在迅速分裂,越沖越多。

突然門鈴響起,然後是很唐突的兩下扣門聲,彷彿直接敲在我心肌上。我提高了警戒:加百列應該不會這樣扣門。難道我做錯了甚麼,要把我抓離開家裏,到異處隔離?這時我想到了旁觀的鄰居,又看見了非洲的牛羚,一隻被獅子逮了,咬住了頸脖,整群牛羚竟每一隻都悻悻然別過頭,慢慢離開。但不,人不是牛羚,此刻有多少人認為傳染別人乃病者的過失,病者有責任保證不把病傳染別人,我已無法像從前般估算。也許鄰舍會在防盜眼後歡送我離開,在尚未染病時深表認同這是對誰都最好的做法。

還是有甚麼人告了我甚麼的密?告密並不一定自己確實犯了甚麼罪,也大可以是子虛烏有的,或小題大作的,約伯也沒犯過任何罪。就像信仰一樣,相信就幾乎是事實,罪名是天降的油漆,你要自己用溶液洗清。

我輕輕貼近防盜眼,讓瞳孔的黑與防盜眼的圓重疊。曾幾何時我閃過是念:我家的防盜眼是否太大,未能把裏面的我縮到無限少,無法阻隔外面的窺探。可能我現在一看出去,便會與另一隻大眼二目相投。

提起勇氣從防盜眼看出去,竟然沒有人,只有空空如也的升降機口。我心裏一驚:許多人在瘟疫中失業失學,失依失恃,淪為盜賊。舊日安全的H城,漸漸出現了偷竊、打劫、標參、行騙種種案件,人們出行已不復以往那般安心。也許現在有個人潛伏在我門下,或扣門後躲進旁邊的防煙門中,伺機發難。我以防盜眼作為圓心,盡可能察看可及的四周,並無絲毫線索。

最後,我竟在防盜眼幾乎觸不及的遠處,看見在升降機口的另一邊,平日笑面迎人的鄰居,正站在自己的門口內,往我這邊張望。他好像在等待我應門,我思忖,到底他是否如常的那一位鄰居?我認識的這位鄰居平日樂於助人。同層有另一老醫生獨居,他們夫婦不時會為他買一點生果日用品,放在門口。也許他也想告訴我可以為我代購些甚麼,亦有可能會從升降機口的另一邊,大聲譴責我不知從哪裏惹來病毒,把病毒散播到樓層中。誰都知道不應怪責受害者,但誰都知道現在是甚麼世道。

我猶豫了很久,直至他退回屋內關上門。我又開始擔憂,我這樣子不應門,他會否通報有患者私下外出,然後不久,又會有人上來扣門。


如舊是少許喉痛、幾聲咳、流鼻水,但雪櫃的東西吃完了,要請居於附近的老母張羅一點菜肉。老母患白內障,手術因疫情延誤,走路一直看不清楚。擔心兒孫沒得吃,不夠營養,她自是不辭勞苦,每次幾大袋的拿上來,戴著口罩氣喘吁吁,實在辛苦了她。我也擔心老母被我傳染,我們的默契也是,東西放在門外,按門鈴,她乘升降機走人,我才開門取物。但她總是按著升降機門掣,把頭伸出升降機外,看見我開門才安心。她看不到屋內情況,即使我告訴她,大家只不過是少許喉痛、幾聲咳、流鼻水,她不親眼見過是不會放心。她總希望透過門縫看個究竟,阿仔家嫂同個孫是否精神,有沒有發燒至不省人事。

有次我知加百列來了,門外窸窸窣窣的聲音。從防盜眼看見她彎著腰把物資放在門外,背門上那對已毀壞的翅膀。要她為我操勞殘軀,像探監的樣子,我突然感到自己像坐冤獄,痛心老母之餘,一時氣憤心酸起來。尤其我覺得不外是少許喉痛、幾聲咳、流鼻水,為了這些普通病徵而勞役了老人。若非有瘟疫之名,這些病徵大可以上班上學。當然專家說不可輕忽,病情因人而異,可能有些人會有嚴重症狀,因此我不肯開門給家母,也要設法隔離家中唯一沒染病的女兒,盡一切能力保護她。


在加百列的黃色的髮頂後,我駭然看見她背後站著那個人。是那位鄰居,竟又站在他家門內,從一個升降機口的對面望過來。在他家門深邃的背景前,我不知道他的動機是甚麼,是友善的還是在緊盯著我家的一舉一動。是知道我有外援而不必為我家擔心,還是我有沒有越雷池播毒,有沒有不遵守防疫規定,家母是否已變成潛在的播毒者。他有沒有日夜在防盜眼前監察我的舉動,或裝上隱閉的感應式攝影機,我一開門便啟動錄影。

家母完成置物,起身回頭,正好與他四目交投。母親顯然覺得有點窘迫,彷彿自己在做不正當的事。他們互不相識,固然也沒打招呼,電梯到了便鑽進去。

我覺得我被困家中。家無疑是溫暖的,但現在像一個井,我被一種善意所亂投,投來的不是藥石。


我是家中唯一沒感染的。爸、媽、妹都病了,大概就是少許喉痛、幾聲咳、流鼻水,沒甚麼大礙。自第一天起,爸便把我關進書房裏,著我開窗、開冷氣、打開一線房門;然後長開對面廁所的抽氣扇,產生單向氣流。對面那個廁所現在是我專用的,妹也已搬離我睡房,我一個人獨佔了三個房間。我們終日戴著口罩,除了去廁所和回房間睡覺,我是不隨便出書房的。廁所每幾小時消毒一次,妹和媽孖鋪,父則睡沙發。

他們都戴著手環,手環連著電話衛星定位,讓他們足不出戶。我則被列為密切接觸者,也無法外出。為免我被傳染,媽主要負責消毒,爸則包辦我們三餐,煮好便把食物端在房門外,讓我領取。媽和妹在飯桌吃,爸則躲在廚房裏吃,原因是父親發病得比較遲,康復得比較慢,不想再交叉感染。

今天是中秋節,我們在對著電腦吃團圓飯。會議程式好像阿爾卡特拉斯島的橫切面,我們各佔一個囚室,聲音可遞,卻無法見面。我們還截取了螢幕圖像作全家福,我們都笑得很好看。爸說也好,就當是我們分別以後一家相處的預演。

是的,來年我便出國留學。我的同學都走了,老師都走了不少。來的都是新老師,當你唔想聽佢講嘢,佢把聲又嘈住你;當你想聽佢講嘢,但你又聽極都聽唔明。


吃完我便把碗碟放在門外。我發覺爸洗碗的時間越來越長,流水不絕。我猜他是要把我們的餐具分三次洗。的確相比一家吃飯,現在飯餸要一分為三,爸每餐要洗多許多隻碟。但幾天下來,爸洗碗的時間越發不合理,媽也擔心下期水費。爸說,無辦法,每隻碟要洗兩遍才能徹底潔淨。皂泡在鋅盤裏發酵,越沖越多。

不止如此,每晚特別用黑色膠袋包裹的垃圾,也是由爸一手包辦。第一晚他教媽打結:先把膠袋的空氣擠出,然後握住膠袋的腰部不斷旋轉,把袋口扭成條狀,最後綁個死結。他說這樣袋中的氣體便不會外洩,起碼要保護垃圾工人。媽綁極也綁不好,爸便奪過來說算了。

爸喜歡養魚,他熟練的打袋方式,無疑是時常買魚學會的。他說,現今全世界都利用膠袋運送觀賞魚,這種方法正是H城魚街的商販發明的。從前運魚用巨型膠箱,只能靠水路運送。箱內空氣量不足,魚也會在箱裏打架。魚一受壓便排出阿摩尼亞,更易壞水,到埗往往已傷亡慘重。而且水本身很重,運水可賺不到錢。在膠袋裏打進純氧,一袋一魚,可保至少二天不死。幾十年前養魚,只有錦鯉和一些小型熱帶魚,現在有無數魚種用飛機空運到世界各地,靠的就是打袋。商販有利可圖,有些魚種甚至被過度撈捕,我家的魚就是其一。自從在非洲坦干伊克湖被撈捕,送進膠袋裏,結局就是被困我家魚缸,以及最終以不同的方式死亡。回到非洲永不再是牠的選項。


幾天後,父綁口的方式演變得更加繁複:先用搓手液消毒雙手,再綁口。綁口不是打一個結,是打二個死結。完成後,他彷彿又想起些甚麼,又去搓手。如果首天的作法已保障了衛生,他這樣做除了是多餘的形式,我為他找不到任何理由。

大凡父需要接觸我的物件,包括拿來食物和捎去碗碟,他都會去搓手。書房明明是他的,他要取物亦不敢進來,要我代取放在門外。

他們少許喉痛、幾聲咳、流鼻水的病徵漸漸消退,我聽見父母開始討論染病的源頭。經他們推算日子,是了,應該是隔壁裝修,那些裝修佬帶來的。沒錯,那就是裝修的第一天。這幾天隔壁又拆又鑽,我根本無法集中精神做網上家課,他們也無法好好休息。他們聽到隔壁裝修佬在咳嗽,聲音充滿痰涎。

父隨即打電話落管理處,說了一大輪。他說我們將要康復,但有個女未中招,如果升降機口充滿細菌,我們豈不前功盡廢?保持大廈衛生是你們管理公司責任,那些裝修佬出出入入,你們有沒有每天檢查他們的病毒測試?有沒有每天為升降機口徹底消毒?若無,是否你們管理公司任由陌生人前來播毒?我個女中了招是不是你們負責?

我從沒聽過父這樣跟人說話,一向他待人十分寬容,也教導我們要待人寬容。他似乎不是染上了少許喉痛、幾聲咳、流鼻水的病,而是感染了絕症。他這種隱患這幾天才出現,別人普通咳嗽,他也悉數視之為絕症。而這一切劇變,應當是戴上手環那天開始。衛生當局的確甚麼都沒有做,他們只是提供了手環這項公共衛生服務。


近日我住的大廈的確很多人遷出,而且遷出比遷入多,人去樓空,據說是移民。隔壁的業主自老醫生遷出,本來也打算賣樓,但大半年都賣唔出,唯有先把它裝修一下。疫情橫行,經濟不好,好多人都失業,社會上罪案都多了。自有裝修工人出入,晚上父也把窗戶鎖好才睡覺。

父有點懷念我,吃飯時我們用視像會議對著吃。我以為像我許多已出國讀書的同學才會這樣,或許現在是個前奏吧,好讓我提早練習一下。吃飯的確是個好時機,我們由白天到睡覺都戴著口罩,他們說擔心會傳染我,影響我即將考的入學試。吃飯是唯一的時間,讓我從遠距離看到爸媽的本來面目。

我家的魚一向對水質要求高,每三天便要換水。爸這星期無暇照料,魚已死了,魚友謔稱為魂歸非洲。

被困的頭幾天,我曾抱怨爸把我困在井中,亂投藥石。但漸漸我發覺,我雖在井中,但沒有石頭擲下來。也許是爸媽在井口張開翅膀,把石頭都給我擋下去。這房間是我抵抗整個圍困的最後堡壘。


2-10-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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