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米哈:聚散有時,文學是調節心靈的涼茶

專訪 | by  黃思朗 | 2021-09-24

相約訪談去年出版的《讓希望催促自己趕路》,米哈選在土瓜灣的牛棚藝術村進行。座落於傳統舊區的藝術場地,也是米哈擔任副主席的視覺藝術組織「1a空間」所在之處。「儘管我們做的是當代視覺藝術,但同時希望藝術能吸引在這裡生活和居住的人。」訪問期間,不少南亞裔小孩在附近的公園流連耍樂,與牛棚的藝術氣息相映成趣。「文化藝術並非脫離生活或日常,其實我們都在一起。」米哈望著這群小孩如是說。



文學好比涼茶,是種調節


跟寫論文或創作小說不同,米哈這次將讀後感整輯成書,沒有用到批判性的學術詞彙,也沒採用自我中心的方式書寫,一切源於他出書的動機,是要引誘大家看書。「平常寫論文或學術上的book review,會用批判或者找出錯漏、意識形態問題等角度去寫,但當我在寫簡短的引介式文章時,出發點就不同,是要引誘大家去看書,所以不會寫得很深,而是給那些過往並非讀很多書,或者剛開始喜歡讀書而想看看有甚麼好讀的人,作個引子讓他們讀下去。」


引誘讀者,然後鼓勵閱讀再培養興趣,這是米哈出版此書的初衷,也是他從事文藝工作的宗旨。如何在過程裡吸引讀者,讓米哈想起主持節目的經驗。「以前我不懂得主持節目,但我記得有次請教前輩,問她應該如何主持節目,她說其實很簡單,當遇到有趣的事情就繼續問,沒趣的時候就轉換話題。」米哈所說的這個前輩,是卓韻芝。「我覺得很大啟發,也很近似我這次透過文字,引誘大家閱讀原著,都是覺得有趣就繼續寫。」


說起「文學」兩字,總似背負深不可測的形象,令人感覺難以親近。然而,文學與日常之間的鴻溝,其實也未必真如想像般遼闊。大學才開始培養閱讀興趣的米哈,對此就有更深的體會。「我曾經以為文學藝術非實用性,但到現在這個階段,我覺得是最實用性,因為它們最貼緊我的生活。閱讀文學並非逃避現實,並非與現實無關的事。」將過去的引文輯錄成書,旨在說明文學與生活息息相關。「儘管是結集,但我也想它與寫作時有所分割,在題目和內容都有很多修正,帶出文學是關乎生活的意識。」


對米哈來說,文學就好比「涼茶」,即使要面對城市的不安和焦慮,仍能讓他的心靈得以靜下來。「涼茶並非治癒,而是一種調節。我們從來不知道甚麼時候需要飲,但間中就要飲涼茶來調節一下。」然而,未必每個人都如此看待文藝的價值。「有些人認為文藝是應該要刺激你,以新方法去思考和批判世界,其實我不排除的,而這也是一種調節。不要忘記在你面對的世界以外,其實有另一個世界的想像,也別習慣於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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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活文學的頭腦無與倫比


讓希望催促自己趕路,書名來得有點迂迴,但這種「既有希望,也背負著希望前行」的想法,正是米哈想透過文字,讓讀者思考自己該以甚麼方式過日子。「我很怕那種完全樂觀正面的看法,但亦覺得我們需要希望,但它並非在前面等待我們,或自我安慰的目標,而是我們背負著希望向前行,盡好本分做自己事情,懷著互相連結的希望,而我的趕路方式,就是透過這本書來實踐。」


如何想像更好的世界過日子,是米哈向被譽為「無與倫比的激活文學頭腦」的羅蘭.巴特學習而來。將各方面的自己融為一體,匯聚成自身獨有的生活品味,也是米哈從這位智者得到的啟發。「他有自己的生活品味,所有東西並非『 一嚿一嚿』,而是整合了羅蘭巴特本人。我們太習慣將事情分開,但分開的最後其實也是建構於自己。無論文學、藝術、教育、學術,在當下的這個社會和世界,到最後也探究著我們是否想像到更好的世界呢?」


生活品味以外,羅蘭.巴特對米哈的另一影響,還在於怎樣看待「作家」與「作者」的兩種身分。在開首的序言,米哈就如此寫道:「羅蘭.巴特區分了作家與作者之別,指出作家專注於語言的探索,而作者注重於語言來表達。」米哈覺得作者意識的重要,在於它會影響選用甚麼語言作書寫。「有時作為文字人,對於語言的選擇很多,好像我寫小說時,外來人可能很難進入,但寫這種引文式的書,我是有意識地幻想讀者會看得明白,會覺得有少許的閱讀樂趣而去寫,也是我作者身分出現的時候。」以非學術的心態來寫各篇閱讀隨筆,就如米哈在書裡提及吳爾芙的兩部書評集,同樣是以「普通讀者」的角度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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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為了滿足自卑感


非讀中文系出身,閱讀的興趣也很遲起步,寫作這回事,對年少時期的米哈來說,仍是相當遙遠,正如他在其他訪問也曾提到,自己曾經的志願是做經濟學家,而非文字人。「我很喜歡計algebra和geometry,覺得那是個很公正,很美好的世界。當我接觸經濟學時,經濟理論對我並非關於錢,而是作為解釋人類行為。」後來陰差陽錯讀進文學院,米哈發現解釋人類行為的,原來並非只有公式,文藝也提供了另外的途徑。「這令我具備更多不同compacity去理解人類行為,在我的世界裡互相補足,探究人性的陰暗和良善到底是甚麼。」


從接觸文字到成為興趣,米哈不諱言最初閱讀的原因,不過是為了考得好成績;但後來發覺愈將時間投放在閱讀,原來它又會在不知不覺間給你回報,養成某種自身的品味,催促自己閱讀更多。「有段時間我也讀得狼吞虎嚥,藥石亂投。自問我讀過很多書,但直到現在仍然覺得自己讀書不夠,並非那種甚麼都能引經據典的人。」對米哈來說,他的日常離不開文字,分別只在於看待的心態。「閱讀和寫作是種不斷的練習,評論則是我本身學術的工作。在這個城市,閱讀和寫作也很奢侈,如果尚有力和閒去寫作,我覺得都要好好珍惜。」


驅使米哈閱讀的另一個原因,還有他從小而來的自卑感。當周圍的人談論自己沒看過的作品,米哈為了尋求滿足而閱讀,然而他所說的「自卑感」卻不僅於此。訪問期間,米哈忽爾問道:「你跟你爸爸的關係怎樣?」對家庭關係存有戒心,對所謂「虎毒不吃兒」極度質疑,文學讓米哈找到連結並代入。例如在〈別鋪善意的地獄路〉的一文,米哈談及勞倫斯.卜洛克的偵探小說《父之罪》裡,關於「父之愛」的經典一問:「目的正確手段錯誤,和目的錯誤手段正確,哪個比較糟呢?」


「你愛我並非大曬,我很怕聽到,為你好所以點點點,而這反映在所有關係之間的愛。文學讓我們可以多走幾條人生,增加本來的經驗,當我代入其中,就會思考很多問題。所以,閱讀不單是讀者、文本與作者的關係,而是我能夠進入角色經歷故事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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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在玩齒輪的細路


看著眼前散發幾分才氣的米哈,或許無法想像年幼時的他有多不合群,這個形象更鮮明得在其他人眼裡,他就是個「小息時一個人在玩齒輪」的小朋友。「我是個被動地自閉的人,跟我玩的同學就是『玩我』。我可以玩齒輪玩足一個月,後來我知道這是某種哲學的思維,因為我想了解最基本的單位是甚麼,最微細的變動在哪裡。當我從出生推到地球從何而來,我很記得在小學五年級時,人生第一次感受到『好奇』的身體感覺,是來自頭殼底部的痕癢,因解答不到卻又很想知道而忟憎。」


這份對微細單位的著迷,直到升上大學一年級,讀到古希臘哲學家芝諾的「神人追龜」故事,米哈恍然世間原來存在著這種智慧,只是身邊苦無合嘴型的對象。「這是個純哲學的paradox,講述神人永遠追不到龜,證明世界的『郁動』是虛假。當我與中學同學聚舊時,就跟大家分享這個話題,其他人卻無言以對。當時我還以為他們跟不上我;直到再成長一點,我開始明白文學、哲學、藝術,並非作為日常相處溝通的內容,而是自己與自己的相處。別人並非不想聆聽,只是它並不適合在那個場合處理。」


從米哈對齒輪的鍾愛,到言談間流露的思維,都流露一種哲學的味道,但他卻說自己非為了思考人生,甚至存在的意義才去閱讀。「我的主題可沒那麼宏大。」文字也好,藝術也好,文學藝術與哲學真正的重要性,是讓米哈找回自己。,是讓他找回自己。「究竟我每一分的努力,是否也為我想達到的事情而努力?我有否浪費了自己的人生呢?我有否真正對身邊的人好呢?這些問題都會因為世俗的日常而混亂,有些人會靠宗教,靠祈禱,甚至靠戀愛求心安,而讓我心能定下來的,是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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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謙卑不代表妥協,人是可以反抗的」


讀起米哈的這本新作,行文間雖沒提及甚麼大道理,卻讓人隱隱覺得有種療癒功效。沒有從上而下的教你點點點,只因米哈透過閱讀的興趣,學懂了何謂謙卑。「無論面對文學抑或藝術,這是必須的,你覺得自己係咩姐。」文學為他帶來的閱讀樂趣,是能夠代入一個人,只有先放低自己才可同情別人。「這是明白世界所有事情的第一步。為何現在我們看到很多不幸和社會醜惡,是因為他們無法代入其他人,邏輯也只在自己的世界裡運作,但世界不應該是這樣的。」


曾經在成長過程裡飽受欺凌,能夠練就這顆謙卑的心不容易,但謙卑不等於需要妥協,遇到不公義還是得須反抗。「謙卑不代表妥協,人是可以反抗的,這跟我成長有點關係。我自小受到很多欺凌,但到現在卻不像受過欺凌的人--至少我覺得係。這個過程讓我學到,人是會被欺負的,遇到這種情況時並非再講謙卑與否,而是學會如何堅強。當你能夠堅強,請記得世界還有很多人正被欺負,你應該做些甚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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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與章節之間的版面,每個主題的視覺設計,也嘗試為讀者帶來更多想像空間。「我的工作是將東西拆散再重整,我請朋友做的這個設計,剛好就將我的字拆散再重整。」



日常可以打斷,日常也有散聚


抗爭時代,閱讀與寫作同樣艱難。為了甚麼而讀,為了甚麼而寫,米哈也曾反覆思考。「運動時期,我們必然會經歷無法寫作,或有很多感受想寫,我覺得要接受那個也是真實的自己。」然後,他推介另一本勞倫斯.卜洛克的作品《聚散有時》。「日常可以打斷,日常也有散聚,我很喜歡聚散有時的想法。當有些事無法做到,不要覺得那是日常的失序。即使當時創作與文藝沒用,但是否之後也如此沒用呢?我覺得不是,純粹時間的問題。在運動最白熱化的時候,可能會覺得創作與閱讀沒有必要,所有事情的確有分先後,但我們同樣看到文藝在運動扮演的角色,無論文宣或不同藝術的處理,也看得到創作有著它的意義。」正如米哈之前所說,閱讀好比涼茶,總有些時候需要調節。


那麼,是要順其自然的意思嗎?米哈笑著回答:「順其自然,其實也是其中一個空白意義的詞語,自然本身也不自然,而是文化建構了我們所活的自,而我們的文化並不鼓勵閱讀。」培養這個習慣,尤其對初階閱讀者而言,米哈覺得首先要摒棄「讀漏嘢」的迷思。「要相信閱讀能帶來啟發,也千萬不要有閱讀的壓力,覺得會讀漏任何內容,要看明白所有事情。首先,當自己是個scanner而非讀者,放低看不完的恐懼,當明白到每本書『睇曬就完成』,往往更容易看完那本書,慢慢scan得多也就能夠閱讀。」


當閱讀的興趣需要培養,米哈覺得香港作家面向國際市場的風氣,同樣有培養的必要。訪問尾聲,米哈坦言想為此「做啲嘢」。「這是香港文學界一直滯後的事,如果文學能面向世界的話,我們的市場就可以大得多,當中重點往往並非文本的質素,而是能否找到進入國際市場的方法。假如大家有甚麼想法,可以主動找我們談談,讓香港文學不止服務於本地市場。」當大家都認知到文學並非脫離生活後,下一步,就該想像如何將文學帶向更廣闊的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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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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