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劇特朗普》的倒置

劇評 | by  黎國威 | 2019-04-16

個人閱讀經驗,「爛」和「cult」的主要分別,在於前者無辦法用任何線索串連,後者耗費心力便有可能找到那條隱約而難見的虛線。我認為,《粵劇特朗普》是後者。

這條線索未必是李居明有意為之,但創作就是這麼一回事:過程中或許未曾想及,實行時卻不自覺地以某種概念或想法,一以貫之。先說這條線索為何:我認為,《粵劇特朗普》內的一大堆符號也好、資料也好、虛實相間的史料也好,都可以用「倒置」去理解。

簡單地說,如果劉以鬯的《對倒》是參照一正一反的郵票為寫作結構,那麼《粵劇特朗普》便是只有「反」的一面,而沒有將「正」的一面呈現。或說,我們需要「腦補」才可以看到「正」的一面,從而和「反」的一面對讀。也因此,《粵劇特朗普》使人覺得拋了一大堆好像是「錯配」(mismatch)的材料,構成一個結構鬆散的故事。

第一重倒置:故事內容

要說明何謂「倒置」,可能我們需要先從粵劇這種表演形式本身的特點入手。戲迷觀賞粵劇,看點不僅是——或最重要的不是——內容,而是演員的表演程式,例如身段、造手、唱腔。是故,演出時若演員能夠有一段小小的「表演」(show off),觀眾會拍手致意叫好,主動打破第四面牆。但在《粵劇特朗普》中,除了偶爾為之的唱腔展演、忠字舞以外,身段、造手等粵劇表演程式,於整齣劇之中幾乎不佔重要位置。甚至,至為重要的音樂,像本人這種只會在電視籌款節目或粵語長片內聽過粵劇粵曲的觀眾,也會覺得熟口熟面。我想,說《粵劇特朗普》在挑戰音樂方面,以主流大路為主,當不為過。所以,倒過來說,它著重的是故事堆砌的內容。將切入欣賞粵劇的方法,從粵劇的表演程式倒置為故事內容,是它的第一重倒置。

第一重倒置的功能,是提示——或盡力將——觀眾把焦點更多地放於劇情內容上,而不是單單欣賞粵劇的表演程式。這對於看慣「舊派粵劇」一套的老觀眾而言,確實是一種「新」。

第二重倒置:電視媒體

眾所周知,特朗普比世界上任何一位國家領導人,更重視自身在網絡上的身位。可是,當這套劇做了大量的資料搜集,將大量的史料、時事剪裁放進故事,卻偏偏隻字不提他在Twitter上的所作所為。反而,三番四次突出他仍在電視媒體活躍的時代,家傳戶曉的金句:You're fired。在劇中提及的網絡事物,也不過是就算阿叔阿伯阿婆阿嬸也會使用的WhatsApp。到最後令人噴飯的、特朗普從太空船傳來的錄影片段,播放的媒介居然是「電視」,而不是「網絡」。將特朗普從網絡名人倒置為電視名人,是它的第二重倒置。

第二重倒置的功能,是提示觀眾——本來的預期觀眾應該是一班老人家吧——需要調動自身的媒體消費經驗,思考故事內豐富得爆棚的時事內容,亦即是他們於日常生活中——哪怕是在甚麼意識形態的電視新聞——看過、聽過的事件。因此,這做法使這套劇有了它的現實指向。於看慣「『歷史』故事」的粵劇觀眾而言,又是一種「新」。

第三重倒置:西學為體

全套劇的最大賣點,是龍貫天一人分析三角:毛澤東、特朗普、川普。幾個人物的出場次序,我們可以隱隱看到(極為粗疏地理解)唯物辯證法的「正」、「反」、「合」的影子。雖然,以「和」一字作為解決故事內各方衝突的良方,明顯是極為粗疏和簡化的理想主義,但要留意「和」的英語翻譯,不是「harmony」而是「peace」。假定此字的翻譯不是爛透英語字幕的誤譯,而是有意為之,「和」是解作「和平」而不是「和諧」的話,那麼我們便可以將「合」與「和」,視為劇中最為重要的一重倒置。

讀過點歷史,大概都聽說過近代中國為求走上現代化的道路,最原初的做法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種做法儘管在諸多歷史事件中,被多番否定它的實踐成效,但我們仍可以在不少場合內,看到將「中」和「西」視為二元對立結構的處理,而「體用哲學」,更或明或暗作為歷代中國政治家,帶領中國走向富強的重要指導原則(例如「具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將目光放回《粵劇特朗普》,帶領所有人走向「和」的是哪一位角色?是川普。而川普,可是一個西方人的「體」,但在火葬場長年累月的底層勞動,使他從中國學習了「用」。換句話說,第三重的倒置,是將「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倒置為「西學為體,中學為用」。

第三重倒置的功能,是提示觀眾需要用另一種方法、另一種角度,亦即是一種「新」的眼光看待整個世界的格局。它既不是「和諧」,而是必須通過「peace」去理解的「和」,因此,它既是或中或西,更是不中不西。

為甚麼是「和」?

這引申以下問題:如果是「西學為體,中學為用」的話,那麼我們怎去解釋整套劇反覆強調的「中國魂」?這一點,需要結合在劇中出現的,有關「球」的意象。

故事內,提及中國的「乒乓外交」故事,稱它為「小球」,卻能改變局面。爾後,再於金正恩登場時,提到他是用「籃球外交」走出國門,還在唱詞內明言為「大球」。「小球」與「大球」是兩段劇情的重要意象,前後對應頗為明顯。到了後期看似亂來(當然很大程度也是亂來)的「星際爭霸」部份,出現了第三個「球」意象——「地球」。從「小球」到「大球」再到「地球」,政治不再是國與國之間的事,而是星體與星體之間的事。這看來荒誕,但或許寄託了李居明自身的國際視野。

一方面,李居明無法放棄他的中國認同,所以用「中國魂」作為文化中國認同的修辭;但另一方面,他有著更宏闊的視野:通過川普這位講求「和」(peace)的人物,寄寓人類應該要從更高層次的眼光,看待「中」、「西」長年以來,對於他國的「鬥」。「鬥」於他而言,是無益於人類更高層次的追求。更重要的是,國界不是他所認為在新世代人需要注視的邊界,星界才是。事實上,最近有港大國際法學者,提出要訂立太空司法權。

從這角度看,李居明真係好貼市。

後記:即係《粵劇特朗普》好有深度?

金正恩的出現,本應可以為整個劇帶來第三種視角,但他的角色定位僅僅是諧角,而且他的關注點也不過是賺錢。特朗普也沒有從文化對等的角度看待他,只是跟他「談生意」。於是,使劇中的「中西二元對立結構」,沒有第三者摻一隻腳的空間。也因此,沒有可能用多元文化的角度,質疑這套權力結構。

然而,不乏研究表明,古中國與歐洲之間的聯繫,其實比我們一般認識來得緊密。啟蒙運動部份的文化生產,不僅是由於甚麼四大發明傳入歐洲,使啟蒙運動具備物質條件,還在於古中國的文化藝術創作意念,幽微地影響著當時的歐洲。中西文化的關係,更應該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角度去理解。這一點,也很明顯不在這套劇的思考以內。

講到尾,它徒具國際視野,卻不見得有文化視野。所以,最多是「cult」,但說不上好。

補註:據本人的網絡研究經驗,市井俚人的「胡言亂語」,或未足觀,但認真看待「膠事」,也可能從中發掘到一點它們講得不夠好,卻有點意思的地方。從文本出發,而不是文化評論理論出發,認真一點看待這類文本,也許是另一種「倒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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