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築動》:成爲父親,成爲母親

影評 | by  趙遠 | 2022-01-24

元旦返回路易維爾后,我又重新看了一遍《心靈築動》(又譯《在哥倫布》)。那些重溫的瞬間,才是真正理解和共情的開始。2021年的12月30日,Brice一家人載著我,草草逛了下哥倫布的著名建築,看第一基督教堂的鐘樓(First Christian Church),參觀巴塞洛繆縣圖書館(Bartholomew County Public Library),眺望歐文花園酒店的花房(Irwin Gardens)。我在圖書館中穿梭時,看到透過天窗灑下來的陽光,裸露的紅牆,小朋友拉開幕布,拿著玩偶,輕聲即興地表演一幕戲給媽媽看,媽媽拿著移動電話,跪坐在地上,幫孩子們錄影。我多麼想自己能多做些功課,不至於第一次和我註定會喜歡的地方的見面,會如此地倉促和不投入。巴塞洛繆縣圖書館是貝聿銘1969年的作品,親身體驗過蘇州博物館和香港中銀大廈的我,如果有第二次機會,一定會更投入地頂禮。而那第一次,就像是一次陌生人的萍水相逢,誰也沒有做好準備。第一次看《心靈築動》也是這樣的,準備並不充分。

幸好看了預告片,也聽說這會是一部非常緩慢,甚至比較悶的電影,如果不是這些心理準備,我可能會在半途中睡去。我在電影中,一邊關注虛擬的情節和人物,一邊回憶和辨識當天下午曾到訪過的建築,我這個個體和電影之間的聯繫,開始變得不同尋常。我也不再是以一個客觀的評論者的眼光去審視這部電影,一切以經歷打底。


建築作為人與土地之間的連結——訪黎雋維《迷失的摩登》



印第安那州的哥倫布是一個人口不足六萬的小鎮,卻在1950年代開始,有計劃地資助著名建築師為哥倫布設計創作公共建築。貝聿銘、薩里寧父子、西撒・佩里、德博拉・伯克、詹姆斯・波爾舍克等等大師都曾在這裡留下作品,將這座小鎮打造成寧靜的花園之城。這些設計了摩天大樓的設計師,卻在哥倫布留下了一些矮矮的現代建築,並不企圖打破小鎮的和諧寧靜。聲名與歸隱,野心與靜谧,哥倫布成為了一個特殊的矛盾體,世上再沒有一個地方,好像它這麼奇怪,用平淡無奇包裹著聲名顯赫。哥倫布是建築的麥加,同時,作爲一個小鎮,它依然默默無聞。

這種矛盾也顯現在女主角Casey身上。哥倫布的大師建築,啟蒙了她對建築的興趣,於是她研究建築,聽當地的講座,發展自己和建築之間的情感關係,但為了學習建築,她卻要離開哥倫布,離開這裡的世界頂尖藝術,因為最好的建築系並不在這座寧靜的小鎮,她要去有野心的地方去實踐自己的好奇和才華。另外,沒有學位的那張證書,即使她再有才情,在哥倫布,她也只能做一名圖書館的兼職。多麼奇怪的悖論,你擁有最美好的藝術,卻無法通過擁有去實現它。你要離開麥加城,去學習如何實現麥加城內的成果。

Brice一家開車載著我,我說,哥倫布真是一個會讓人想安定下來的地方。Brice說,看了電影,這種感受會更深的。事業的野心和家庭的寧靜,對於小地方的人來說,這簡直成了折磨他們的心魔。要不要離開?能不能回來?這些問題,好像可以預計到的產後抑鬱,預計到孩子出生,他們會脫離母體,但那空空的肚皮,那種註定要在痛苦中實現的個體的剝離……

Casey有建築的才華,卻放不下母親。身在哥倫布的Casey,其實更像一位母親,把自己的媽媽含在嘴裏,怕她碎了、化了。她隔著《共和報》辦公室的透明玻璃,注視著做清潔工作的母親,玻璃暴露了身影,卻隔絕了聲音。母親像一個被整日盯梢的問題少女,似乎故意躲著家長。Casey走不進母親的內心,感到拳入棉被的無力,只能在一座酷似監獄的小學建築前,用力地跳舞宣洩。當決定去紐黑文讀書的那一刻,由於母親/女兒的雙重身份,Casey經歷了離別中,母親/女兒的雙重痛苦。作為母親的Casey,不放心問題少女般的媽媽,不知她能否一個人照顧好自己;身為女兒的Casey,即將脫離母體帶來的安全感,以及習以為常的適應性,她還要面對諸多不確定性—在實踐才華野心的道路上,自己能否重回家庭生活,重新和媽媽團聚,重拾往日溫馨,現在的分離是暫時還是永遠?

煮了最後的晚餐,開出羅伯特・斯圖爾特大橋,就出了哥倫布的小鎮,生活一下子就變了,昨日的模式無法重啟,就像胎兒無法再重回子宮,母親的肚皮無法通過同一個胚胎再脹起來。Casey的眼淚就是我的眼淚。六年前,我也是一路抹著眼淚,從自己的小城飛往香港,心想著,曾經同父母朝夕相處的日子,是再也回不去了。媽媽的住家飯,從此變得稀罕,每晚必見的親人,成了手機中的數字還原影像,再難聞見他們的味道。


出了哥倫布的Casey也仿如Jin的父親,在他年輕的時候,因為無法平衡家庭和事業,只能暫時犧牲自己的子女,也不知道自己的忙碌,何時是個終點,對家庭的補償,應該何時開始。Jin通過Casey的糾結,可能更能理解父親以前的決定,從而放棄自己的恨,放棄埋怨,放棄想遺棄病榻上的老父親的想法。在父親暮年之際,作為兒子的Jin擔負起了父親的角色。父親曾經疏忽家庭,Jin用自己對家庭的照顧,來為父親贖罪。贖罪有點嚴重了,這算是糾正、補償吧。時間沒有辦法把Jin再次變成小男孩,也沒有辦法讓父親再年輕一次,重做選擇。如果Jin一直埋怨下去,那也只是無解的情緒發洩,拋棄父親只能讓痛苦成倍,再讓父親感受多一次少年Jin的無助,讓中年Jin感受多一次中年爸爸的糾結。童年錯失的父愛不能失而復得,一往無前的時間卻給了另一個機會,Jin要擔負起他理想中的父親的角色,回歸家庭,照顧家庭成員。他要替自己的父親做好他沒做好的父親的角色。

青年Casey決定離開哥倫布,中年Jin決定留在哥倫布。事業和家庭,這是一個無解的題,身邊的人可能還是要走,走掉的人可能某天還是要回來。

從哥倫布迴路易維爾的路上,Brice和我各自分享了成長的苦惱。我們都像不太願意長大的彼得・潘,都感恩家庭,也都心懷不滿,覺得自己的困境和自己的成長經歷有關。我們圍爐取暖,相信家長真的盡力了,他們有自己的局限,但也努力地在局限之中周旋,表達愛意。父母的這種局限,就好像此刻,我知道我和Brice各自的故事,但卻不能向你們和盤托出,因為隱私、尊嚴、信任,所以,我只能在表達和保留之間取捨,只能在局限之中盡量地表達。成年人是有很多顧忌的,變成成年人,我才能理解這些顧忌。理解了這些顧忌,我也就變成了成年人。

Brice一共有兄弟姐妹四個。看完電影的當晚,我和他的家人一起進行了交流。Brice媽媽分享到孩子們一個一個離開哥倫布,去讀大學的時候,淚眼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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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遠

香港中文大學英文系文學研究畢業,中學教書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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