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四首：〈悼瘂弦〉、〈夜話〉、〈船灣夜記〉、〈清單〉

〈未完成〉——悼瘂弦

「到了我這個年齡，覺得世界上最大的悲劇，其實是沒有完成自己......是啊，完成很重要。而我就是一個沒有完成的人。周夢蝶完成了，商禽完成了，朱西甯完成了。海音大姐、潘人木、張秀亞、琦君、蘇雪林等都完成了。我羨慕，我佩服。」

——瘂弦《瘂弦回憶錄》

像一則未完成的故事

在秋天悄悄完工——

講故事的人安安靜靜

住在永恆所築造的巢裡

父親仍在南陽的舊屋

售賣家中的田地；

母親還在啰啰嗦嗦地

用遠行前，未說出的話

反復刺在你漫長的繡布上

從此誤認天涯與學塾

把苦痛擠進

一本小小的集子裡

屋簷、木棺、流落在城裡的名字

一條河從你的深淵汩汩流出

把長長的一生，活成一句

佚失作者的樂府

被突然截斷的青春

看什麼都是餓的

而不朽正是，一勺花朵適時墜落

那個年輕的小兵

跟隨引路的灰蝶

早已從雙村走出

牛車上的書還未讀完

從宣統那年吹來的風

就催熟了屋簷下的紅玉米

2024.10.12

〈夜話〉

夜色中張眼

穿過街道

如一隻幽靈

目睹人

與燈，長河一般流經小孩

急速變老的臉孔。

隱身，屏氣，抑制心跳；

任萬物反復穿行——

睡意朦朧，啞巴槍火

〈船灣夜記〉

四月，春霧懶散

碼頭和浮泡一字排開

像城市裡，暫時入睡的敲鑿聲

船灣淡水主壩，山用夜幕

遮住嗜睡的臉龐

夜跑的人經已折返

偷歡的情侶洩露暱稱

而少量的鷹此刻盤旋

正幫我們俯瞰，看不見的魚群——

忘了誰人缺席誰人在場

我們以詩開始

以親歷的鬼故事

轉折，以爛醉的酒瓶和

相互的攙扶結束

該迷茫的依舊迷茫，天空

泛起肉色，像被硬物擦傷後

可隱可現的血絲

手機照明燈穿過膠樽

染上的憂鬱的藍

可以照明，或者引來更多蚊蚋

可我始終不願校正此處的坐標

一場直言不諱的春雨

降落頭上，如同醉後跨越的圍欄

如同不幸因顛簸，傾瀉在路上的啤酒

那夜，海潮迴響，不屑的意志勃起

無明的夜色自我們身上淌過

正拍打著玫瑰色的漁火

我們找到涼亭避雨

被弧形的風包束

繼續嗤笑一些盜竊符碼的人

如何缺失應有的骨骼

如何以詩為名，追逐時代的腐味

宛若沿著石壁爬上來的蟑螂，被我們踩死

腳底，牠們外殼崩裂的聲音，直抵咽喉

凌晨四點，汀角路上已不見夜行的士

那些隨手橫陳在涼亭下的腳踏車

明日將會被誰租借

黎明又將再次把我們撕破

到時就會發現，整個夜晚都卡在

我們的喉嚨裡，我們直面的混沌

不過是一條很窄很窄的泥路

上面散佈著鞋印、酒漬、花生與果殼

當然我們也知道，後青春的狂亂

向來是高出海面的淡水

是一個無限接近氾濫的夢

2024.6.21凌晨

〈清單〉

哭，向比較明亮的地方張望

像一個人那樣趨光，變老

遺忘搖晃的嬰兒床

掌握如何讓時間變得穩固

而不至於太過狼狽的技巧

譬如行走、寫字、愛一個人

反覆摩擦一些名字

直到所有屬性的詞語

都像水晶石子一般晶瑩閃亮

——抵擋光，同時任它刺穿

背叛一種語法

皈依因它而生的沉默

把每部文藝片的主角誤認為自己

不太熱衷於說話時的樣子

發誓要在某個歲數之前死去

頻繁使用「最」字

用力地，把那些並不悲傷的日子

像完整的故事那樣說出

學會用不同的手勢

比劃各自的十字

學會捉住詩

同時被詩緊緊捉住

懂弄空間只是，所有腳印的總和

找一雙合腳的鞋，把頓悟

踩在所有無法抵達的路上

瘋狂走一段路瘋狂地寫

瘋狂地愛瘋狂地休息

而時間卻同時是

毒藥和解藥的代名詞

被說出的故事也是詩也是

一場大雨過後

同時質疑自己的潮濕和乾燥

陽光不知情面地

抽走生活過於充沛的部分

然後，穿上透明的雨靴

放心地踩過小窪地

看淡金波紋慢慢消失

直到說故事的力氣也沒有了

直到每一個夜晚

被靜默痛打

就要接受歲月靜止的事實

收縮，垂掛——

像一襲篩濾日光的破窗帘

緊緊貼靠記憶的白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