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遊行・美國】大道迢迢別墅悄悄

字遊行 | by  惟得 | 2020-04-21

「一個人的對外生活在孤寂中排遣,往往被人家的面譜困擾。一個人的對內生活在孤寂中排遣,往往被自己的面譜困擾。」面譜與尤金奧尼爾的生命唇齒相依,載運他在藝海中浮沉,難怪踏足他晚年歸隱在加州丹維爾的大道別墅,樓梯間就排列兩行面譜,底下一行掛有魔鬼面譜,兩具能劇面譜則代表年輕和年齡較長的日本女子,缺席的一副據說刻劃女子善妒,既然不懷好意,還是失蹤為妙,樓梯上的一行掛有非洲面譜,像蜘蛛般往上攀爬,奧尼爾相信面譜帶動人的本性。一九三二年他在《面譜備忘錄》就這樣寫:「我愈來愈堅信,當心理學的探索向我們披露更深邃的層面,現代劇作家想要表達深刻隱藏的心理衝突,最終使用面譜就是他們最自由的解決方案。」社交場合中,我們經常感嘆,不能從人的表情探究內心世界,不能從言語發掘對方的思想,不就是受了面譜的蠱惑嗎?坐言起行,奧尼爾用面譜裝飾大道別墅,向這充滿戲劇性的道具致敬。


奧尼爾早期沉醉在面譜的神效,劇作比如《毛猿》、《古舟》、《神的兒女都有翅膀》、《噴泉》、《大神布朗》、《拉撒路笑了》都把面譜的意念和群體的無意識發揮得淋漓盡致。他認為人世間的面譜就像華衣美服,把一個人的真實自我緊包密裹,等到我們實實在在需要表達內心感受,只覺得重重魔障。無論我們刻意或者無意識地掩飾自己,還是真正想要溝通,奧尼爾認為劇場裡的面譜,最能表達塵世交往的無能為力,從象徵的層次看,舞臺演員戴著面譜,反為讓他們看到真正的自我,這種戲劇效果既反映社會,復有心理治療作用,發展到《奇異的插曲》,獨白的介入似乎是面譜的變奏,兩個角色正在演出對手戲,動作曳止,像電影的凝鏡,其中一個角色忽然踏到舞臺的聚光處,揚聲念獨白,表達原先未曾道破的深思,角色似乎嘗試用獨白破解面譜的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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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尼爾04


繁複的面譜見解可能會悶壞蜻蜓點水的遊客,來到樓梯對過的斗室,牆上掛滿肖像,隨口可以喊出名字的有奧尼爾的父母詹姆斯和艾拉、愛爾蘭劇作家肖恩奧凱西、法國女演員莎拉伯恩哈特、英國小說兼戲劇家毛姆,沒戴面譜,赤裸的臉只暴露了他父親擁護的劇場的浮光掠影。父親是紐約資深的舞臺演員,憑著一張俊臉,擔綱《基度山恩仇記》顛倒眾生,他認為舞臺的表相就是藝術的極致,奧尼爾寫罷《天邊外》,邀請父親到來觀賞,這齣戲劇深受尼采的唯意志論和叔本華的悲觀思潮影響,認為世界由盲目與荒唐的意志統治,人類不能預知未來,也誤解自己,往往作出錯誤的抉擇,父親習慣舞臺的大動作,講究場面壯觀,道德界限分明,兒子的劇作觀察人性的幽微,曖昧含蓄,簡直犯規,幾乎要把《天邊外》踩成地底泥。猶幸奧尼爾存心叛逆父親代表的戲劇傳統。《天邊外》嬴得普立茲獎,評語是:「由於他在劇中所表達的力量,熱忱與深邃的感情---它們完全符合悲劇的原始概念。」詹姆斯奧尼爾片面之詞不攻自破。


驀然發現母親有打嗎啡的惡習。對於少年奧尼爾不止於揭露面譜那麼簡單,幾乎有窺破奸情的震撼,一向信奉的天主教義像危樓般倒塌,套用他自己的話語,要窮一生之力「尋找新的神祇」,在瓦礫中建立新的精神支柱,他似乎在東方的哲學思想找到根基。尤其是道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觀念,更與他情投意合,加州的別墅取名「大道」,只表明他在老子的思路找到康莊大道。如果說奧尼爾其後的劇作都蘊含道家的神秘主義和清靜無為,倒又言過其實。據說他對佛學與儒家思想都有鑽研,還打算用秦始皇做主角,可能要探討儒學怎樣在暴政中掙扎求存,焚書坑儒的惡行始終把他嚇退。還是他中期的作品《馬可百萬》,最能凸顯陰陽相得,交而為合的道家思想,馬可波羅再不是卡爾維諾筆下想像力豐富的青年,在忽必烈面前,可以把看不見的城市繪聲繪影為探索世情的詩旅,奧尼爾認定他是西方物質文明的化身,對感情價值觀視而不見,他在精神方面的欠缺,奧尼爾特意塑造闊闊真公主的角色彌補,代表東方性靈的無盡境界,製造戲劇裏陰陽的相生相剋。


反映到大道別墅的室內設計,也充滿矛盾,代表洞察世情的面譜旁擺兩隻石獅子,靈感來自中國神廟門前,說要鎮壓闖席的凶靈。客廳兩邊有可及天花板的書架,藏書八千多冊,科目包羅希臘悲劇、上古文明史、尼采與馬克思的嘔心傑作、康拉德與傑克倫敦的小說、易卜生與史特林堡的戲劇,儼然是文化寶庫。客廳中央卻又鋪排五彩蟠龍地毯、烏木漆面屏風和黑漆描金木櫃,因襲始於十七、八世紀風行歐洲的中國風,奧尼爾追逐國際時尚,似乎又與道家的「儉故能廣」的精神背道而馳。奧尼爾兩夫婦似乎嚮往異國風情,多於深切了解中國文化,庭院的黑漆木門,鐵鑄的「道大墅別」四個字已經顛倒乾坤,客廳火爐柴架插著「大別」、「道墅」的兩塊標籤,更是秩序大亂。奧尼爾屢獲殊榮,是戲劇界的泰斗,到底是血肉之軀,知識也有極限,成名後也沾染了上流社會的虛榮,既然聖人也會出錯,我們也就心安理得繼續做凡人。


奧尼爾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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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客若要處心積慮繼續追尋奧尼爾兩夫婦的東方遊戲,在二樓奧尼爾的睡房倒有端倪可察,一張籐條織面的柚木沙發牀,以前的煙民用來抽鴉片,奧尼爾躺下去,倒把人世間的積極與頹廢都想通想透,東方口味到此止步。書房又是另一個境界,木造的天花板橫梁,木質面和打扮成船長艙室的地板,處處回應他對航海的懷念。求學時受到普林斯頓大學的停學處分,一時失策令到女友懷孕,被逼早婚,年輕時奧尼爾一度頹唐懊喪,海就是他的救贖,憑藉航海經驗,他寫成《蘭凱恩號》四幕劇,總結自己對甲板生涯的嚮往,塗抹浪漫色彩,與海浪的掙扎更是人類生存的縮影,五年後《安娜卡列尼娜》的海充滿神秘,令男女主角情感激盪,復帶治療作用,可說是《蘭凱恩號》的續篇。直到晚期的《長夜漫漫路迢迢》,奧尼爾虛構的自我愛德華泰隆在家與兄長對話,依然幻想自己倚在船頭的桅杆,「成為白帆和浪花,成為美麗和節奏,成為月光和船和昏暗的夜空」。意猶未盡,奧尼爾更撰寫詩篇,取名<自由>:


厭倦城市的騷動,厭倦滋事的人群

渴望靈魂可以高聲思索的狂野海域

要逃離的是城市的璀璨,僵死一如夢的幽靈

我重新渴想老好墨西哥灣胸膛蔚藍的色調


我曾經與愚昧共舞,並非要逃避指責

我曾經啜飲所謂生之酒,付出了羞恥的代價;

但我知道終會找到盡頭,精神渴欲的休憩

在彩虹與飛濺浪花戲玩之處

在海浪熱烈的鹽吻之間


然後哎喲! 為著樹皮鋪設的顛簸甲板,船員嘶啞的歌聲

從未想過我們離開的人或我們將要做的事

也不在意燒掉後路,只想闖出小心的束縛

終於自由,在公海, 毛髮吹送貿易風


奧尼爾始終肯定海洋是遠離文明的使節,可以帶來原始的狂喜,與他成長的新英格蘭文化形成強烈對比。


奧尼爾02


似乎遵從老子「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的宗旨,奧尼爾並沒有在斗室裏張燈結彩,標貼報章雜誌的宣傳圖片,各種獎項都不曝光,如果和他不熟稔,甚至不知道他曾經榮獲一九三七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牆壁由一張航海卸任證書霸佔,書架上配搭一艘飛剪式模型帆船,牽腸掛肚的始終是乘風破浪,大道別墅卻不臨海,俯瞰當時人煙稀薄的聖拉蒙山谷,汪洋大海濃縮成後花園的游泳池,懸浮在心胸,趁帕金遜還未令手指顫抖僵化,奧尼爾削尖鉛筆,用蚯蚓般的字體,追記青蔥歲月的狂妄與痴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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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得

散文及小說作者,前〈大拇指〉書話版編輯,近作多發表於〈城市文藝〉,〈聲韻詩刊〉,〈大頭菜文藝月刊〉及多份文藝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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