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映嵐專欄:火宅之人】失去的阿伊努茅希利,悲哀的阿伊努人

專欄 | by  查映嵐 | 2020-03-02

二月份跑了一趟北海道,啟程之前,心心念念都是記憶中那片靜謐雪景,或許是有點期待冰雪可以療癒內部慢性擴散的疲憊?因此我一步出新千歲機場,就在猛罩下來的冰冷空氣中樂呵呵地笑了起來。


從機場入城,沿途整齊排列著禿樹,房屋皆低矮,遠遠看得見山的輪廓,而雪則像天鵝媽媽的羽翼一樣,溫柔包覆這一切。我想起不久前我為失眠症所苦,對於夜復一夜無法進入睡眠的身體束手無策,結果卻是驟來的寒冷天氣拯救了我,那寒天與厚棉胎所恩賜的甘美睡眠,每次想到便升起幸福感。


在亞熱帶人眼裡,有雪的地方都像童話境;村落的平房頂一旦積了雪,瞬間幻化為精靈居所。巴士上,我努力將延綿的雪景全收進眼裡,絲毫沒察覺到巴士正緩緩駛進黑夜。終於注意到天色已昏暗時,我們正途經一個叫月寒的地方,天空飄起若有若無的細雪。我的心一下子就被北海道擄獲了。


次日天還未亮,我拉著行李箱,趕往札幌車站搭乘特急鄂霍次克號火車,駛向道東的網走市——說是特急,其實車程也接近六小時。無論是大城市還是窗外掠過的小村落,北海道看來似乎和日本任何一個地方沒大差別,可是這裡和琉球一樣,成為日本屬地、被命名為「北海道」是相當晚近的事。這片北方土地曾是阿伊努人世代生活的地方,他們將這裡和薩哈林島、千島群島等族人居住地統稱為阿伊努茅希利(Aynu-mosir),意為人類居住之地。到底為什麼人類會選擇這種地方定居呢?我參觀舊網走監獄時不禁想。彼此相距甚遠的獨幢建築簡陋、灰暗,在大雪中顯得特別蒼涼。從一間房子走到下一間,雪花撲擊眼臉,鬆軟雪堆深深吮吸著雙腳,每前行一步都是奮鬥。人為何願意年復年的在苦寒之地和自然搏鬥?


近讀韓國史學家金時德《不平靜的半島:海洋與大陸勢力的五百年競逐》一書,才知阿伊努人原來曾生活在日本本州,但因受到和人(即日本民族或大和族)勢力的擠壓才逐漸往北移動,想必是到了阿伊努茅希利才得以遠離紛擾,安居樂業。然而,即使在蝦夷地(和人對北海道的舊稱),某些區域的阿伊努人也被和人當成奴隸使喚,為此他們曾發起幾次大規模抵抗戰爭,例如1669-72年間的沙牟奢允之戰、1789年的庫那西利・美那西之戰(亦稱國後目梨之戰),可是都遭到殘酷鎮壓。在幕府時代,政府已將部份蝦夷土地劃為幕府直轄地,至1868年明治政府奪得政權後,即設立箱館裁判所,將蝦夷地納入新政府統治範圍,翌年更名為「北海道」,並設置開拓使。


隨著北海道誕生,阿伊努人無可避免地進入更多和人的視野,和人也必須創造一套認知方法去處理這些難以理解的異人。1888年,小金井良精和坪井正五郎前往北海道調查,這是日本的人類學田野調查最早的例子之一。小金井的任務是要量度阿伊努人的頭與身體的大小,以及收集他們的骨頭,為此他一方面誘騙阿伊努人做身體測量,另一方面到處挖阿伊努人的墳墓偷骨頭。他後來將這段經歷寫成回憶錄,更明言認為阿伊努人是「頹廢人種」,大概很快就會滅亡。在知識份子與政府的通力合作下,阿伊努人成為和人認知中的低等土人,必須通過通婚與學習被和人同質化;而他們的語言、風俗、信仰、音樂、舞蹈則被烙上「野蠻」的印記,理所當然地步向沒落。


1899年,日本政府制定「北海道舊土人保護法」,美其名曰保護,自動授予阿伊努人日本國籍,但卻禁止狩獵、捕魚、祭祀等傳統行為,甚至禁止他們使用阿伊努語。就在強制同化阿伊努人的同時,殖民者又弔詭地需要一些未開化的地道「土人」,作為帝國勢力日隆的證據。明治政府在十九世紀末派員到歐美考察博覽會,使節團將博覽會定位為振興工業、富國強兵不可或缺的機制;至日俄戰爭時期,相關人士開始積極將歐美萬博的殖民主義展示方式引進到日本國內的博覽會。1903年,日本首度以帝國之姿舉行內國勸業博覽會,前面提及的人類學家坪井正五郎倡議設立「學術人類館」,嘗試移植巴黎萬博的「落後人種」展示,展出阿伊努人、台灣生蕃、琉球人、朝鮮人、支那人、爪哇人等,讓這些「土人」在模仿其住處的展覽場地裝作平常地起居生活。吉見俊哉在《博覽會的政治學》中分析,類似的做法是「利用與未開化的殖民地之間的距離來確認本身的帝國地位」;既強調維新以來之國力強盛,亦向民眾證明教化蠻民之必要。


超過一百年的同化政策成效顯著,來到廿一世紀,在血統與習俗上的阿伊努繼承者為數甚少,能流暢地說母語的,竟然僅有不到十名的遲暮老人,如今阿伊努語已屬極危語言,隨時可能在地球上消失。然而在阿伊努人不懈抗爭下,日本政府自九十年代起開始通過一些振興阿伊努民族文化、承認阿伊努人原住民地位的法案,我在札幌和網走車站都看到阿伊努人雕像,那些穿著民族服裝打獵捕魚的姿態甚為生猛;在新千歲機場有穿阿伊努服飾的人專門表演部族舞蹈,也有在販賣「阿伊努風」紀念品的攤位當值。但無論是雕像抑或表演者,終究是真實阿伊努人的淡影而已;在現實中打獵、造船、殺熊獻祭的阿伊努人,我自然不可能輕易碰到。


今年可謂日本的阿伊努年,日本政府在2019年通過法案,放寬阿伊努人傳統漁業和狩獵的限制,並設立協助阿伊努人觀光及產業發展的補助制度;而湊巧今年一月份剛公佈的新一屆直木獎得獎作、川越宗一的小說《熱源》,正是以樺太(即薩哈林島)為背景,刻劃明治時期經歷被殖民創傷、被逼放棄自身身份的阿伊努人。不僅如此,日本政府更加豪擲二億美元,新建包含國立阿伊努博物館的「民族共生象徵空間」,預計今年四月開館,配合奧運(如果還辦得成),預計參觀人數突破一百萬。百年多前,阿伊努人在博覽會裝飾新崛起的日本帝國,如今奄奄一息之身再被借用來光耀大和民族引以為傲的奧運盛事,這會是阿伊努文化復興的契機嗎?還是所謂對原住民的關懷終究只是為了包裝振興經濟的目標,盛事過後,阿伊努人將再次被排除於一般日本人的視野之外?我不敢樂觀,但還是希望阿伊努人崇敬的熊靈能甦醒過來,庇佑這一命途多舛的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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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映嵐

寫字的人,專業是當代藝術評論,有時寫散文、訪談、書評、電影隨筆。合著有《農人の野望︰大地藝術祭與港日鄉城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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