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酒店有落】上流

小說 | by  紅眼 | 2020-02-11

蔡文潔捧著差不多十個紙袋,是下星期廣告拍攝要給模特兒穿的衣服。剛進升降機,手機響起。是主管陳天偉的電話。沒訊號了。


步出升降機,蔡文潔馬上回撥。「你怎麼還沒回來?」對方問。蔡文潔說:「未來幾天可能會罷工,所以只能今天之內全部借好。」還未說完,陳天偉已經不耐煩:「那麼,你借完打的回來吧,半個鐘後我們開會。盡快回來。」


蔡文潔狼狽地跳上迎面駛來的計程車,用力喘了一口氣。社交網站已經很多人在積極呼籲,明天可能全城罷工,總動員參與示威遊行。罷就罷,遊就遊,把往後幾天的工作都做好就行了,蔡文潔想著。裙拉褲甩,下車的時候竟忘記了拿收據。


回到公司,匆匆將那一大堆東西放下,發現同事們都不在座位。眾人在露台圍著,他們抽菸,蔡文潔有時也陪著他們開會的時候抽一根,自己並不特別喜歡。只見陳天偉隔著玻璃揚手叫她進來。


陳天偉就照直說了,把聲音壓低一些:「明天罷工,無論你想還是不想,我們這一組都會參與。民主抗爭人人響應,像你這樣忙東忙西將東西借回來也沒意思,明天我們之中誰都不會上班,視乎情況,後天、大後天都會如此。」站在旁邊的同事蘇志健也說得神色凝重:「非常時期,外面幾乎跟打仗無分別,明天就算你準時上班,都沒人理會。」過去這一兩天蔡文潔本身都在猶豫,入職沒幾個月,也不敢說得太多,聽到部門主管這樣說,鬆了口氣,用力點了點頭。


「不用擔心,如果老闆那邊對罷工有什麼意見,我就換個形式,替大家簽一天 Annual Leave 敷衍一下吧,總之罷工就是指定事項。」陳天偉繼續問蔡文潔:「剛剛我們都談好了,剩你一個。你不會打算躲在家裡,會站出來一起抗爭吧?」蔡文潔一怔,斜斜看了大家一眼,點頭同意。


「明天晚上都不知道會發生甚麼事,我猜,地鐵、巴士路線多數暫停,幸好我早有準備,已經在中環訂好了酒店。」陳天偉微笑著說:「訂酒店的錢,阿公負責,就當是員工福利。我們多買一些物資,前線的前線,後援的後援,總之就是進可攻、退可守。」


另一同事陳啟榮接口道:「守完之後,還可以換衫到酒吧喝兩杯。」


陳天偉說:「會出來的人明天就在酒店大堂等吧。做到這樣都不站出來,在我們這一組很難繼續做同事啦,對不對?」說罷,大家都沒有異議。陳天偉一邊抽著菸,一邊談起五年之前,他毅然辭職到金鐘紮營住了一整個月的漫長經歷。蔡文潔以前聽過一遍。「搵食艱難,但做得不開心,日子就更艱難。坦白說,我們這一組有個地方是好的,人少少勝在大家齊心團結、政見一致,外面很多公司這幾個月已經撕裂內鬥篤灰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我們那麼高質素。」


陳天偉當下約好集合時間,然後分批購買物資。蘇志健和林雙喜各負責一箱礦泉水,蔡文潔買麵包和能量棒,陳啟榮和何美芝則負責印橫額。


翌日中午,蔡文潔其實早已來到酒店大堂,等了好久,同事才陸續抵達。她發現只有自己是按傳統穿黑衣黑褲和戴著黑色鴨舌帽的,其他人原來都穿得很隨便,何美芝還化了妝,穿了短短的牛仔褲和涼鞋。陳啟榮反過來提醒蔡文潔別那麼輕率:「現在周圍都有狗埋伏,當然是去到現場才換黑衫啦。」陳天偉遲了好一會兒才到,卻見他戴著黑色口罩,拖著一個黑色行李箱,行李箱上面還放著一箱啤酒。而行李箱裡面,是六個全新的雙罐型口罩。「都是員工福利。」陳天偉緩緩說,待會兒在酒店房間分發。蘇志健忽然舉手:「戴不了怎麼辦?」他今天還帶了個全罩式的電單車頭盔。陳天偉笑說:「那留一個備用,你戴普通的好了。」蔡文潔馬上從背包掏出兩個消毒口罩,交給蘇志健,正色道:「要兩個一起戴,否則擋不了催淚煙的。」


蔡文潔起初以為大家到酒店房間放下備用物資,就要動身跟上遊行隊伍。但陳天偉打開了門,然後打開了電視,還開了一罐啤酒。「還在維園集合的那些都是老弱殘兵啦,純粹當是嘉年華會,從起點走到終點就心滿意足,過了這麼多年,都知道根本沒意義,我們直接在終點圍攻。」蔡文潔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又聽蘇志健附和:「五年來都是同一條遊行路線,跟那些政黨籌款箱和影相打卡的耆英折騰半天,這些不是我們實戰派的主線任務。」


就在酒店的大床房裡,他們一行六人看著電視直播遊行示威,蔡文潔研究著那高級口罩的濾罐要怎樣組裝,也喝了一點啤酒,蘇志健還將房間裡的杯麵煮了來吃。林雙喜掛著一台望遠鏡,遠遠盯著對面的行人天橋,做哨兵。喝了沒多久,眾人開始討論平時在公司不怎麼會說的政治話題。蘇志健說得最是痛心疾首:「其實我一直都不贊成他們衝,不是不可以衝,但要衝得有技巧和策略,政治問題從來都要軟硬兼施,要談判才換到結果。」陳啟榮冷冷說:「就算同一立場,總有人是匹夫之勇,貪威風累事的。」


陳天偉忽然說:「那些勇武的只是經驗太少,最噁心還是那些行行企企了半天就說身體不適要後退,回到家裡寫兩首詩,覺得自己已經很了不起的。」蘇志健笑著說:「他們是抗爭詩人嘛,我覺得是社運渣滓。」蔡文潔沒有說話,五年之前,其實她亦寫過幾首抗爭詩,參加過佔領區的讀書會。歷史證明,這些迂腐的事情一點用途都沒有,畢業之後幾年,她認同大家的嘲諷。比蔡文潔年長好幾歲的陳天偉,跟蘇志健等人都自稱是經歷過傘運的有經驗之士,他們鄙視勇武激進,也鄙視學術和政客,但找不到駁斥他們的原因。而且羨慕他們那麼氣定神閒。


蔡文潔從昨晚開始就緊張得胃痛要吃藥。


何美芝和林雙喜忽然叫道:「你看,電車路那邊好多狗。」蘇志健隨即拍照,將實況上傳到社交網站。陳天偉瞇起眼睛說:「前幾次都是這樣虛張聲勢,通常就等遊行隊伍走散一大半之後,才會推進,將留下來的逐點擊破。所以最緊要是保留實力,齊上齊落。」


天色轉黑,電車路上已不見電車,只有警車列陣。眾人看著大電視的新聞直播,氣氛已相當緊張。陳天偉喝完最後一口啤酒,正好打了個嗝,不遠處就傳來一下槍聲。街上飄起白煙。陳天偉隨即大呼:「我們一起到樓下吧,人多,就不怕!」眾人換了黑衣,蔡文潔也連忙將生理鹽水和膠布等救急用品通通放進背包,跟著大家到酒店外面支援。陳天偉壓低聲音說:「萬一有事就上來等,房卡在我這裡。」


蔡文潔拿著橫額來到現場的時候,防暴警察已在十字路口與示威者對峙多時,情況開始失控,有不少人在敲磚、拆欄杆,堆起路障。何美芝和蘇志健等人不知道跑到哪裡,人群之中亦認不出來,只看到陳天偉站在行人天橋上跟隨眾人大叫口號,他沒戴口罩,只是掛在胸前。


喊聲剛了,突然有人朝電車路上的防暴警察投擲汽油彈,燃起一片火光,蔡文潔看不清楚前方的狀況,只見眾人隨即撐開雨傘,催淚彈就像雪球一樣撲面打來。有人趨前想辦法將催淚彈撲熄,同時有一群人腳步慌張的往後逃竄。


還來不及戴好口罩的陳天偉,狼狽之際,卻見旁邊一個男生被懷疑是警察喬裝的鬼,剛才故意投擲汽油彈。陳天偉重新戴好口罩,不顧一切衝進黑衣人群之中,朝那男生的後背使勁踢了一腳,對方應聲趴在地上,擦得一臉是血,其餘眾人紛紛對他拳打腳踢。直到有人大叫「認錯人了」、「打錯人了」,也不曉得是真是假,大家都隨即退後半步,繼而四散。


陳天偉見身邊的示威者都陸續丟棄口罩、頭盔等裝備,也不敢猶豫將口罩扔掉。蔡文潔這下認到陳天偉了,她就一直站在那個被毆打的男生旁邊。「其他人呢?」她問。陳天偉聳聳肩,叮囑她趕緊脫下口罩,退到附近那條酒吧街,假裝是個路過的平民:「我們待會到酒吧集合,隨便喝一兩杯,然後回酒店,扮沒有參與示威。那就沒事的了。」


蔡文潔不敢回頭折返,她本想跟上陳天偉的步伐,但陳天偉實在跑得太快了,而且她第一次戴密封型口罩,綁得太緊,一時之間脫不下來。蔡文潔找了個角落坐下,把背包和雨傘都放下,再想辦法脫掉口罩,卻見剛才被陳天偉踢得一臉是血的那個男生,突然掙扎爬起來,他一言不發,然後撿起了陳天偉隨意扔在地上的那個雙罐口罩。她想走過去扶他站起,還未走近,那男生只望了她一眼就跳起來,拿著口罩逃跑了。是怕蔡文潔搶他的口罩,還是不相信她,她不知道。蔡文潔悄悄走到轉角的電車路,發現白色的催淚煙霧步步進逼的湧過來,片刻之前還看到的那些人的身影,轉眼間都消失在煙霧之中,變成粉末。那一整條電車路半個人影都沒有,被打得渾身是傷的男生亦已經不知所蹤。


她脫不掉那個雙罐口罩,可是戴著就會被防暴警察抓走,於是她被迫一直戴著它而又不敢停下腳步,跑上大斜路,來到酒吧街。陳天偉等人就坐在門口那一桌。何美芝和陳啟榮都在,蘇志健則到了附近的酒吧找她和林雙喜,事實上他的電單車頭盔也弄丟了。陳天偉好不容易替她脫了口罩,只見她臉上亂七八糟的不知道是汗還是眼淚。


蔡文潔一坐下,就把何美芝的啤酒拿過來一口氣喝完,這才喘定。卻聽陳天偉繼續她跑來之前的話題,覆述一遍自己剛才有多神勇,如何飛踢了一隻鬼,完美退場。蔡文潔默默聽著,沒說什麼,然後用力地乾了一小杯威士忌,腸胃翻滾,就跑到廁所吐了。何美芝過來陪她。


「應該不是因為吸太多催淚煙吧?」蔡文潔彎著腰苦笑。


何美芝點了根菸,忽然問:「現在你習慣了嗎?」


蔡文潔沉默了一下,便說:「還不太習慣,其實以前參加示威遊行我都走在後面,也沒喊口號。」


「不是問你遊行呀。」何美芝說:「問你習慣這間公司沒有?」


「還,可以吧?」蔡文潔支吾以對。


「他每次都訂這間酒店,很快你就習慣了。」何美芝輕聲答道。


「每次遊行集會都會訂酒店?」蔡文潔問。


何美芝搖搖頭:「兩個人,不構成集會的時候他都是訂這間酒店。有些人就是有天賦,能將所有事情都變得下流。」


說完,兩人從酒吧的後門溜了出去。外面剛好有人打架,有個扮成小丑的中年男子,把對方的牙都打斷,衣服都剝下來。幾個騎著電單車的人,拿磚頭將附近一間酒吧的玻璃打爛。整條馬路都是碎片。明明一街之隔那些抗爭的人都變成了粉末、完全死寂,這裡卻非常熱鬧,判若兩個時空。


或是因為附近一帶的催淚氣體濃度太高,一群肥大的溝渠老鼠像發瘋似的突然跑進了酒吧街,跳上客人們的桌子,嚇得何美芝尖叫起來。


蘇志健和陳天偉等人提議,反正防暴警察都退了,要不要回去酒店繼續喝酒,何美芝對蔡文潔打眼色,她看不明白,咬咬牙,假裝沒有看到。「我沒有替換的衣服了,都是催淚煙的味道,還是坐巴士回家好了。」


這一晚好像連建築物和斑馬線的分佈都變得跟平時有點不同。蔡文潔認不清方向,唯有沿著牆上的反抗標語和塗鴉的指示,兜了幾個圈才找到巴士站。


然而,等到差不多凌晨,巴士還未到站。大家都開始懷疑巴士服務是否尚未恢復正常。最後來了一輪像運豬車一樣的藍色大貨車,司機說,今晚再沒有其他車會來的了。於是大家都跳上了車籠,把身體捲縮起來,都沒有問這台運豬車到底要駛到哪裡。


點票員從人群中鑽了出來,蔡文潔付了車費,對方就在她的手背蓋了個印,旁邊另一個少女顯得憂心忡忡,她忽然問蔡文潔:「你有沒有充電器?」蔡文潔點點頭,把充電器借了給她。少女重新啟動手機,待在訊息視窗裡掃來掃去,都沒有收到任何新訊息。


蔡文潔明白她的心情,緩緩道:「他的手機應該都沒電了,不用擔心。」


這時候,蔡文潔的手機傳來陳天偉的短訊:「找到車回去嗎?沒有的話,就回來酒店,我們今晚通宵作戰。」


少女問:「你朋友都安全嗎?」


蔡文潔微笑:「都沒事,他們早就習慣了站得那麼前。」


運豬車走進了隧道,籠子裡擠滿了人的汗臭和催淚彈的餘味。蔡文潔後悔了,她把胃藥都留在酒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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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眼

寫電影、電視劇、流行文化。寫小說。文章散見明報、立場新聞、商台903、端傳媒、虛詞、週刊編集、天下獨評、Madame Figaro 等。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冠軍、青年文學獎。已出版長篇小說包括《毒氣團》、《廢氣團》、《沼氣團》、《小霸王》、《赤神傳》及短篇小說集《壞掉的 愛情》、《極短篇:青春一晌》、《紙烏鴉》、《獅人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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