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侏羅紀】國安法下的語文教育(中學篇)

教育侏羅紀 | by  黎國威 | 2021-02-23

先說一個小故事:有次教師發展日,讓眾同事一起談藝術觀。其中,有人提及現在的學生好叻,毋須教甚麼剪接軟件,因為他們不知在哪裏已學過、應用自如。甚至說,無論學生有否上課,他們可能最後拍的、剪的,都是同類型的影片。於是,同事提出以下疑問:那麼,教師於藝術教育而言,做的、教的其實是甚麼? 學生於老師身上學的,可以是甚麼?


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內部張力


做老師很容易會有以下想像:學生在課室,就必須要聽我的、跟我的,才算是學習。可是,早在筆者仍在唸中學的時代,補習社已經推出視像教學——替代傳統授課的形式早見肇端,而且經年累月,手法純熟自如。而在資訊如斯爆炸的時代,要學習甚麼技能,都可以在網絡上找到大量教學影片,要概念有概念、要手把手有手把手,容易方便。


面對此等「教學環境」,教師要為自己辯護,證成自己的價值,主要論點不外乎教育最重要的是情感教育,言傳以外還要有身教,是補習社或網絡教學片無法替代,諸如此類。然而,國安法的實施,恰恰是把這扇門給關上。或曰,重新使人理解到教育機構的本質。教育機構,按照阿爾圖塞的說法,從來是意識形態國家機器,需要為政治權威服務。教師所謂的情感教育,本來就被設定於政治權威容許的範圍內、以政治權威想要得見的形式進行。最近中學教育界的「整風」,不過是政治權威將原本由教師自以為能彈性處理、具一定迴旋餘地的「戰術」(tactics)空間,重新收編至其嚴密管控之下。也就是說,政治權威意在消除由(教師的)個人自由實踐,所構成的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內在張力。其最終指向,是把教育導向它原本所設定的「功能性假說」。


回歸「功能性假說」的語文教學


以筆者較為熟悉的中國語文教師為例,據課程發展議會於2017年編訂的《中國語文教育學習領域課程指引(小一至中六)》,課程宗旨列明「以讀寫聽說為主導,帶動其他學習範疇,全面提升學生的語文素養。」其學習範疇,除了一般人熟悉的讀、寫、聽、說以外,還包括:文學、中華文化、品德情意、思維、語文自學。說到底,教育局於中國語文教育的設定,從來都是功能為主導,輔以其他範疇,包括跟情感教育接近的「品德情意」教學。而且,為配合此等功能性假說,大學開設的師資培訓課程所訓練的「教學能力」——或所謂「識得教書」這回事——實際上是訓練在職或未來教師,能夠設定培訓學生能力的「教學流程」。而每學期終末的考試,以至於公開試考核的,從來都是學生的「能力」。至於是怎樣的「能力」,則是教育局有司所想像的,學生於社會生活應該具備的「能力」。


就拿香港文憑試中國語文科的四份考卷為例:卷一閱讀卷、卷二寫作卷、卷三聆聽及綜合寫作、卷四說話卷,直觀上對應讀、寫、聽、說四大能力外,它還預設考核應試生某些實務工作技能。筆者教授應試技巧時,會比喻幾份卷為考核同學是否可以成為「能夠揣摩上意、具資料整合組織、擅於公關推廣的行政人員」。閱讀卷雖然考核的文章或白話文或文言文,但幾種題型考的是要考生能否於有限時間內,找到文章——亦即是「資料」——內的「重點」,實際上不外是揣摩老闆提出的問題,能否於資料內找到他們的「心水」答案。寫作卷非關創作——很多人誤會具創作能力者,自能在卷二考得好,此實為大謬。這份卷考的,其實是考生能否成功解題,破譯寫作題的「伏位」即所謂的「關鍵詞」,知道設題者的心意。下筆行文時,每段每節皆能回應寫作命題的關鍵詞,再加一點點感悟以作「昇華」。聆聽及綜合寫作更是直白地要考生扮演「秘書」,整合資料再加自行演繹,總之是替老闆做文書處理。說話卷考的看似是口齒伶俐,但整個設定根本就是在「開會」,重要的是要不是自陳觀點,要不是達成「共識」,論點不過是輔助達成共識的「工具」——這哪裏是「討論」的設定?一言以貫之,幾份卷的設定,本質上是切合語文教學的功能性假說。只不過,教師過去在「讀文教學」時,或許可以從中帶出一點(自行演繹的)情感教育;說穿了,不過是教師為沉悶的語文技能教習工作之上,添上一些「意義」——其實是意識形態——而已。


「違反」國安法的古人


甚麼是「讀文教學」?讀文教學指的是,語文老師以特定篇章為教材,通過講授作者生平背景,及連繫篇章內容,使學生習得語文知識等表層知識的同時,欣賞中華文化以至於培養相關價值觀等深層情意。換句話說,情感教育理論上是讀文教學的核心。然而,在國安法實施下,有幾位新高中指定篇章的作者,很可能被視為不愛國者。當教師要去講授其生平背景,作為情感教育的引入時,可能觸碰到不知設定在哪裏的「紅線」。


孔子的《論語》被剪裁成〈論仁論孝論君子〉,條目內雖無明顯的政治指向,但介紹其生平時,總無法不提及他為宣揚政治思想,周遊列國實行遊說:這做法,不容易使人想起某些離開「國境」、投身於海外宣揚某些政治思想,「勾結外國勢力」的「叛國者」嗎?談孟子思想,不能不提其「行王道」的政治理想,也無法不提及「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說法:這跟「沒有國,哪有家」的邏輯次序顯然是矛盾顛倒,一談及此,豈不是「顛覆國家政權」?辛棄疾常被稱為愛國詩人,上世紀90年代更有中國片廠拍攝《辛棄疾鐵血傳奇》傳頌其愛國事迹。但實際上,於山東出生的辛氏,其「與生俱來」的國族身份可是「金國人」,他流着的可是金國人的血!換句話說,他明明是個不折不扣的賣國賊,說他是愛國者,明顯是epic fail!莊子的超脫精神,歷來不少學者視為與「無政府主義」相通。教莊子,會否落得宣揚反國家訊息的嫌疑?


以上茲舉數例,足見國安法下的語文教育,就算是情感教育也是制肘處處,語文教育恐怕只剩下功能性的選項。如前所說,教育局文件明確指出「品德情意」——或所謂的情感教育——是中國語文教學的重要範疇。但讀文教學談「品德情意」,能夠與所讀文獻之作者的個人生平完全割裂?還是,早晚要將範文重新整編,使所選文章及其作者,皆合乎愛國標準?又或者,甚麼也不用改,反正邏輯矛盾這回事,已經是現屆政府種種施政的常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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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國威

學術圈邊緣人,教書糊口,未忘以研究為志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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