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侏羅紀】第十年的新同事

教育侏羅紀 | by  何肇基 | 2019-12-17

學院宣佈停課,沒想過會以這種方式迎接第十個年頭。畢業後我一直在本校任教至今,教學的內容雖然千篇一律,日常的趣事卻又層出不窮。


開學第一件事,當然是自我介紹。作為學界一個Nobody,寂寂無名,沒有研究產出,可謂乏善足陳。幾位前輩都不好行政工作,竟由小輩擔任本科主任,實在貽笑大方。我通常都坦白向同學承認,本人只是掛個虛名,實則是處理本科日常事務之雜工一名。


此非謙詞。每年的測驗,由安排同事出題,然後校對,再找行政同事印刷,其中格式、選紙、份數都要兼顧。多得行政同事編排試場和監考員,測驗卷分批包裝編碼,我才得以順利提貨,然後集運到會議室,再分發予不同試場的人員。就以剛剛的測驗為例,總共有五十名監考員,可見場面之盛大,籌備之複雜。如何避免混亂,讓不同班別的老師取回各自的試卷,實在有些小技巧。


又如要維持測驗之公平,鄰座考生的試卷必須不同版本。監考員會宣讀指引,要求同學在MC答題紙上註明Version A or B,以免改卷時調亂版本,錯給分數。萬估不到,有同學一字不漏照抄Version A or B,結果要根據座位表推算其測驗卷孰A孰B,令人哭笑不得。我打趣說,下次可要強調Version A or B (but not both)。同事笑言沒用的,人類總會犯上相同的錯誤,下次同樣會搬字過紙,連同後者照抄可也。


話說回來,除了自我介紹,開學也要認識一下各位同學。盡量記得同學的名字,即管是頭幾行的學霸,或是山頂位置的搗蛋鬼,都可以刷出同學的存在感。趁著導修人少,我會讓同學決定自己的稱謂:中文全名?英文名?別名?外號?……等等,悉隨尊便。試過有女同學叫做「Dan Dan」,我嘗試釐清是否D-A-N,她說Dan Dan是中文,就是「豆Dan」那個「釘」,本人只好尷尬地自嘲耳朵失靈——其實是她有懶音。


又試過有同學說,你叫我做「放Break」吧,那麼每當你叫我答問題,其他同學就去小息了。其友立即加把口,說自己叫「落堂」,那麼同學直情一去不復返了。有些同學喜歡在名字後面加字,例如向華男神、一心BB、思賢BB豬之類。我曾經豪言,只要同學敢改,我就在堂上敢叫,哪怕是百人大講堂!結果有一次我認輸了,你估是甚麼?女同學挑戰我:你真的敢叫?那麼叫我老婆吧。Okay,You Win!這個我可萬萬不敢亂叫,該死該死。


話不可以亂說,不過重要的事要講三次。就如叫同學某月某日交功課:派功課講一次,在課程管理系統白紙黑字寫一次,交功課死線前至少再提一次,否則同學必會死口咬定老師無講過。有同事戲言,大專應該仿傚小學模式,推行家長通告制度:貴子弟某月某日要交功課,並附上家長簽名。近年慘況可不是說笑,不少組別甚至會忘記自己報告的日期;不少同學考試遲到,卻仍然慢條斯理步入試場,彷彿以身體語言作出控訴:Who Fxxking Cares?


本人專職教學,不必參與研究,教時一向偏高。試過連續三天,總共有十二班導修,每星期把相同內容重複十二次,爛笑話亦如是,說到自己也麻木了。Punch Line設在哪個論點前後,計算精準,分秒不差,有時反而失去了那種即興感。甚至玩到扮講錯,刻意露出一兩個破綻,引同學上釣,提出疑問。自以為世事都給我看透了,同學都在我掌握之中,論點講了十二次,專心上課則無可能不明白,不明白一定是同學太蠢!


慢慢來,雖則我三天內連續講解了十二次,但每位同學只是聽了一次!天資不同,背景不一,不可能強求每位同學即時「頓悟」。後來我學懂提醒自己勿忘初心,要把每一次都視為第一次講解一樣,就著不同需要採取相應方法去啟發同學思考;亦要訓練自己有耐性,不可輕易灰心或者動怒。記得以前老師在堂上講解《金剛經》,提醒我們應如是降伏其心,如是開度眾生而又實無眾生可度。為甚麼呢?因為最終都要靠同學自己了悟,有人頓悟,有人漸悟,有人執迷不悟,要是我一著相,執著人相、我相、眾生相,就無法開度眾生,教與學就完了。


為此,每當聽到政客把社會亂象歸咎於老師洗腦,我就不禁要發笑。堂上重複又重複的論點,同學早已忘記得一乾二淨,洗腦不知從何說起?我多麼盼望世上真的發明了「記憶麵包」。


話雖如此,有些課堂的對話卻令我印象深刻。導修時,有一條題目叫同學釐清「喜歡」和「愛」在詞義上的分別,回應通常都十分行貨,例如男同學說自己喜歡很多女同學,不過只愛女神一個,可見程度上有差異云云。有位女同學的答案是個例外,她打個譬喻說:「假如你喜歡一朵花,你可能會把它摘下來;但是,如果你真的愛它的話,就會好好保護它、照顧它。」同學的神回應,令我諗起小王子與玫瑰—當中的馴服與責任。


始終這是個例外,想像中春風化雨、感悟人生的場景其實少之又少,教學日常更多是平淡無聊的居多,有興趣討論學術的同學,絕無僅有。枱頭的電話有幾個留言,不是問報告的字數限制可否超越(理論上,可以超越就不叫做限制),就是問「Write your answers in the space provided」是否必須手寫(絕對歡迎同學打字,尤其當手字好似鬼畫符一樣,有如醫生手寫的藥方,或如小學生的字跡歪歪斜斜)。最經典的例子是提醒大家習作要交Hardcopy,不可交Softcopy,竟有同學問我Hardcopy要不要列印出來?(貴姓呀陳生)有時我會想,假如有電話錄音系統就好了,字數限制可按一字,截止日期可按二字……不必我逐一回覆。


個性孤獨/毒,天生如此,不喜歡說話,不好為人師,偏偏誤打誤撞做了這行十年。深諳「摺」道,保持低調,不時被問及是否新同事,甚至被保安要求出示學生證—對,我的打扮似學生多過似老師。我頗為享受這種隱士的身份,甚至視為成就解鎖,如《安靜,就是力量》那本小書所說的內向人格一樣。記得教過一科,小班授課、不用報告、不需說話技巧,吸引了很多小獨毒來報名,並由大獨梟本人任教。小測有心安排在情人節,元宵節交功課,碰巧遇上520考試,可謂天作之合,不愁沒人邀約——與其哀悼這些機會,不如寄情讀書。


我不得不承認自己開始離地,對零零後存在偏見。我無法接受新一代去深圳海底撈、飲喜茶,譚仔米線被視為最地道的美食,勿演懶肉山小辣成為我地的集體回憶。究竟是誰的我地?哪個集體的回憶?堂上播放周星馳《國產凌凌漆》的片段,發現不少同學是第一次觀看,我一代人幾乎可以把劇情倒背如流,由大哥電話那一層白金屬網膜,到蠱惑的槍向後射完再向前。慶幸同學依然會捧腹大笑,笑到碌地,暫時兩代文化還有互相重疊的地方,我怕終有一天同學會把粵語流行曲等同於粵曲,也許那一天相去不遠。


村上春樹在《身為職業小說家》提過一則舊聞,據說神戶有一間學校,每當上課的鈴聲響了,老師便會把沉重的校門關上。有一次,竟然把一個女學生當場夾死了。老師辯解說,由於遲到的學生太多,不得不這樣做。


為何我們的社會要對年輕人如此冷酷無情,非要置之死地不可?置之死地而後生,後生一代,一夜之間變成了大人,把舊世界推倒重來,砍掉重練,零分重作。這是我始料不及的,想做而不敢做的,你們已經做到了,多謝你們在過去十年教曉我許多許多的事。


二零二零年一月四日,我會好好記住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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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肇基

理大香港專上學院講師,主要任教批判思考、基礎邏輯等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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