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這位頂撞文字獄的現代詩人——寫給逝去的孟浪兄

其他 | by  馬建 | 2018-12-22

當代流亡詩人孟浪去世了,他留下了大量的詩歌隨筆,也就是他人生的所有腳印了。

我認識孟浪是在上世紀80年代的深圳。但從未談過詩歌而是文學寫作理論。為了法國新小說派羅布.格里耶,我們可以爭吵不休,然後去地攤喝啤酒吃炒牛河。記得有一次我喝多了,就把小說手稿《拉麵者》推給他:「你接著寫……」就倒在地板大睡。醒來就見他雙眼泛白真的寫了好幾頁。說實話,我沒想到這個青年竟然長出了大鬍子。在深圳那幾年更多的是用我在香港註冊了的新世紀出版社一起編書編刊物。他是一位實幹能力很強的編輯,更是一位以哲理思想展開詩卷的年青詩人。也許他是早熟,也許是身後總是被員警監視,他的「你牽著我的手」式的青春詩階段一晃而過,又很快跨過了孤獨甚至死亡意識,離經叛道地投入了反叛極權主義,追尋自由寫作的真實人生。這是中國的紅色意識形態如比高壓之下,遠比蘇聯的布羅斯基所處的那種迷惘和懷疑而更加恐懼的詩歌現實。當上海員警因為他參與創辦地下刊物《現代漢詩》而把他從家裡抓捕帶走之後,這位叫孟俊良的上海青年竟然選擇了反叛,而且更加堅定了自由表達和傳播人文思想是自己的惟一追求,那麼,從此,他就只能在內心流亡和肉身流亡之中選擇其一了。是的,孟浪這個筆名就是特立獨行。從此,他成了流亡詩人,與那些怕離開祖國,轉身成為極權大學裡的「詩歌講師」的詩友們分道揚鑣了。


但孟浪選擇流亡,是為了給他的詩歌注入能量和道德勇氣,給他帶來自由和知識儲備。因為只有流亡者才能躲避思想審查,不會麻木妥協,才有詩意的眼光看待語言和生活處境,才會有失去的祖國中包涵著失去的心痛,才會有詞語的客觀精確,心境的真實。看看他這首致〈從二十世紀走來的中國行者〉的自畫像吧:背著祖國到處行走的人/祖國也永遠背著他/不會把他放下/是的/祖國/就是他的全部家當/是的/祖國/正是他的全部家當/在他身上的道路與河流一樣穿梭/血管裡也鳴起出發的汽笛和喇叭/祖國和他一起前行/祖國和他/相視一笑︰「背著他!」「背著它!」……背著祖國苦苦行走的孟浪,就以他的執著,積累了大量的作品,成為這個混亂時代的思想者,成為現代主義的自由詩人。

但孟浪生性平和,就算喝多了,也極少談到他被員警拘押一個多月的痛苦經歷。相反,在他的詩裡,悲劇是用反諷的鏡子照見靈魂的冷靜圖像。他的詩意以形而上的思辯流淌著。比如︰我披起外衣/穿過空地/在這座城市消失/銅像/我無法插足/詩指向內心/四壁雪白……當然,我知道這種克制無疑是他對語言的尊敬,還有就是詩人的純粹。孟浪追求冷峻的意象衝突,有時又有葉芝式的對句自辨。特別是對著急劇變化的「夢碗粥時代」,人類的價值觀變得將信將疑。在這樣的情況下,詩人孟浪通過自己的闡述告訴大家,面對枯萎的現實生活,可以在無限的精神世界體驗詩意。在〈詩人嘴裡的玫瑰〉裡:我說不出太多的玫瑰/甚至一朵玫瑰/那花兒打擊我/讓我一步步接近鋼鐵/更因為在鍛造中/我說不出痛苦……當我們順著他的詩行走進去,就會看見這個「天上的孩子」,用漢語罕見的格律寫出了傑出的詩行,並用喬治.奧威爾式的政治輓歌,把我們從喪失希望的苦惱中,讀到了理智的幽默,也啟發我們展開與自己不完善的心靈對話,明確了個人與極權之間的緊張關係。在孟浪全部的詩歌牧園裡,詩的旋律感和辭藻的審美色彩,都是用靈魂的憤怒來襯托惡行。其詩學思想變得尖銳有力也耐看,讓人感到很有力量,也自覺地對歷史、現實有了自己的價值判斷。

今天,這位尋找真文學的詩人停止了呼吸,但他的流亡創作不會停止,因為所有文學藝術的傳統是永生的。孟浪就是從屈原開始一路流亡過來的佼佼者。他給流亡詩歌注入了現代困境和解決突圍的方向。那就是發出自己的聲音,無論是處在集中營裡還是在集中營外面,詩人都是囚徒,差別僅僅是:你為甚麼越獄了。

孟浪以他生來具有的真誠和我們認識交往,以他靦腆的性格寬容地和我們共處了同一個時代。我們一起經歷了無數次擔驚受怕的事情,又能友好地交往至死,實屬不易。你寫過︰

他們的血,停在那裡
我們的血,驟然流著。

哦,是他們的血靜靜地流在我們身上
而我們的血必須替他們洶湧。

他們的聲音,消失在那裡
我們的聲音,繼續高昂地喊出。


好了,孟浪兄,我們詩行裡見,而且會讓更多的人讀,因為你留下的詩歌會因為流動而活著。早晚我們的血都會流在一起。

獨立作家筆會全體文友向你告別了。

馬建
2018.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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