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回去森林

「咁你想去邊呀？」「無所謂吖，你想去邊咪去邊囉。」隨著最後一段對白，歌曲《夢中人》響起，《重慶森林》也放完了。徐步走出昏暗的戲院，輕飄飄的心懸在半空。重回日光之下，忽爾發現：啟德機場、傳呼機、皇家香港警察、「午夜快車」快餐店⋯⋯轉眼之間都沒有了，回過神來：「怎麼一下子就過了三十年？」

如果說一個暗號，我的青春就會蘇醒，那是「王菲」，別無其他。

1994 年，仍是小學生的我，在電視聽到一首歌叫《流非飛》，感覺很俏皮、很好玩，有點反叛。主唱的那位高佻的女歌手，穿透明吊帶裙、紮菠蘿頭，與其他歌手有點不同，當時不覺得她美，卻令我留下驚豔的印象。小學的音樂課，我們跟老師歡快地唱《菠菜歌》、《鳳陽花鼓》，回家卻聽到《冷戰》、《執迷不悔》、《夢中人》、《胡思亂想》……這些歌如一個個震撼彈向年少的心投擲——原來流行曲這麼好聽！ 即使純粹聽覺被吸引，我完全沒有讀懂歌詞。比較早熟的小學同學開始迷偶像，男歌手中最受歡迎的是黎明、郭富城，女歌手是周慧敏、鄭秀文。只有我喜歡王菲，嗯，我與其他人不同，這樣很好。

《重慶森林》第一次上畫時，我年紀太小沒法上戲院而錯過了。中學時有零用錢，即買了 VCD，為了捕捉王菲的身影，它成了我翻看最多的電影（可能有四、五十次）。 那時其實也常常看《家有囍事》、《逃學威龍》，樂趣無窮。從周星馳倏地換成王家衛，竟完全適應，不需要過渡。當然，似懂非懂，即使翻看多次，也只掌握到唯一的信息：「阿菲暗戀663，所以偷偷潛進他家幫他做家務。663後來也喜歡阿菲。」但一切也沒關係——梁朝偉充滿魅力，王菲演出跳脫輕盈而接近本色，加上《夢中人》的呢喃吟唱——《重慶森林》已教我全然著迷。

初中時第一次踏足旺角信和，為的是買《重慶森林》的明信片和海報。我發現戲中任何一個鏡頭也是唯美的海報，零用錢自然全數進貢。從此亦明白，電影即藝術。

三十年，我由幼稚到世故，舊日所愛的人與事，早已變了又變。2024年，仰望著戲院大銀幕的我，竟仍被電影中那些人、那些畫面、那些音樂強烈吸引，一如往昔。若說不可思議，真的有點不可思議。握著戲票，踏入戲院的一刻，竟有莊嚴之感，面對大銀幕，屏息凝氣。重看王家衛的訪問，他說：「《重慶森林》就像香港的日與夜……這部電影是關於香港的，這是我寫給香港的情書。」帶著很多歲月和經歷，這一次，我看得懂了。

戲中失戀的金城武這樣問：「世上有什麼東西是不會過期的？」電影上畫三十年後，這句對白仍在迴響，並奇異地呼應現實——似乎什麼都已過期，什麼都在變。 三十年時間，是怎樣的概念？它是野蠻冷酷的巨人，叫一片森林變成荒漠、令遼闊美麗的海港收窄、使少女的臉上爬滿皺紋、讓熱情的青年老態龍鍾。數算年月，彷彿只有憂患。

然而，電影的法力無邊，足以對抗時間——2024年，王菲仍是充滿靈氣，梁朝偉依舊深情，街角的快餐店、街市的人氣人情不變。魔法令我們的城市永遠輕快，人們一直閃閃發亮。三十年前的光影世界，歷時兩小時——也是永恒，它安慰了我們的眼，我們的心，讓疲憊的身體暫時停泊。《重慶森林》提供了一道虛掩的門，我們可以隨時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