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夕,月圓之夜,大館將在操場舉行音樂節。鋼琴家沈靖韜將以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姊妹篇第13號奏鳴曲起意,精選多首呼應「夜晚」的作品,由蕭邦、艾爾蘭到拉威爾,從不同作曲家的音樂中聆聽月的樣貌。他說,「我喜愛夜晚,夜晚的靜謐以及由它所帶來的啟發,以及我們是如何在其中與夜對話的。」
沈靖韜生於香港,三歲開始學習鋼琴,十歲便在國際舞台嶄露頭角,至今獲獎無數。他現在是瑞典 Ingesund 音樂學院的駐校藝術家。對他而言,他的自我、情感、與世界的關係,能且只能夠透過在舞台上的鋼琴去傳達。「對我來說這幾年最痛苦的時間應該就是疫情那段時間了,我沒有機會表演音樂,失去了表達最核心自我的平台,我覺得像失去了自己一樣。」
但其實對沈靖韜而言,成為一個全職的音樂表演者並不是那麼順理成章的一件事情,甚至他也曾一直逃避去面對這件事情。「音樂在我的成長過程之中是很自然的一部分,我並沒有考慮過要『學』或者『不學』音樂,反倒是非常自然地趨近它,它也很自然成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儘管我參加了很多的比賽,也非常幸運地獲得許多人的認可,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順其自然地與音樂相處。現在回想,或者我那時也在盡可能地推遲這個決定。」
「我不知道,我想我其實對它有畏懼的。因為當要決定致力於某件事之中,充分發揮自己的潛力,那不止需要我的時間,還有精神、還有我的身心。那時的我或者未準備好完全地奉獻這一切,直到21歲的時候,我才決定面對這件事。」
樂曲作為與聯繫內在的橋樑
成為一個專業的音樂家,與以前最大的不同,在於如何將音樂與自己的關係傳遞出去。沈靖韜說,大多時候選擇某作品去演奏的核心原因,都是源自於感受到該作品與自己之間具有某種聯繫。「那或許是一種顏色、或許是一些細節。它們源自於整體或某個部分。在這些元素中,我們會找到真正的自己。被這些元素吸引並努力探索,那是以前自然而然發生的事情。而如何將自己與這些元素之間的關係傳遞給觀眾,讓他們也能感受到某種東西、或有某種體驗,這就是音樂家需要履行的職責。」
「觀眾的體驗源自於音樂家與音樂之間的關係。那樣的體驗並不需要觀眾具備高超的技巧或對音樂熟悉的認知,他們也能體驗到,因為它是生活的自然延伸。」
對沈靖韜來說,在舞台上演繹並不是自己一個就可以完成的,這個過程仰賴作曲家、演奏者與觀眾之間的相互作用。「當我演出時,我可以非常清楚地感受到演出場地的能量,就像是演奏者與觀眾的對話。你可以感受到他們的存在、愛、或冷漠。在這個意義上,現場演出的每一個時刻都是不一樣的。」
這次可以在大館操場演出,沈靖韜坦言自己非常期待。「對我來說,可以在香港表演的機會非常難得。尤其是在這麼具有歷史厚度的場地,進行戶外演出。這不是一次閒常的表演,而是在特定日子、有著特定主題,對我而言,我想在這樣特別的時刻與場景,我會非常接近自己個性和樂器之間的迴響。」
貝多芬《月光奏鳴曲》姐妹篇:結構與界限之跨越
這次《坐看月起時──夜曲》的曲單由貝多芬《月光奏鳴曲》的「姊妹篇」第13號奏鳴曲起意,以《月光奏鳴曲》結束。這兩首都是貝多芬作品中大家耳熟能詳的作品,但亦因為這樣,如何演繹經典而不落俗套,這個問題使沈靖韜在面對它時感到極具挑戰性。「我們潛意識中對它太熟悉了,便很難打破那道因熟悉而帶來屏障,繼而客觀而理性地去處理音樂。」
沈靖韜花了很長時間抽離由經典帶來的既有印象,在重新學習與這兩首作品相處的過程之中,沈靖韜一再為它的藝術高度所驚歎。「我認為這兩首奏鳴曲在貝多芬的作品中獨具特色,它們結合了非常經典的奏鳴曲結構和古典的美學觀念、比例、形式與平衡。這可能是他首次打破嘗試這些界限的實例,減少了樂章之間的離散停頓的同時,嘗試讓主題思想從一個樂章延續到另一個樂章。它在被轉化的同時又保持可識別性。」
他說,他自己喜愛形式與結構,貝多芬的這兩部作品有力地呈現出這點。但同時,兩首作品均以「Quasi una fantasia」(像一首幻想曲)為副題,強調它在情感上的自由與奔放。「這是古典音樂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時刻。音樂中最美麗的事情就是技藝極高的作曲技巧與極其純粹、原始的情感與體驗相互結合。我認為這兩首作品完美地呈現出這一點。」
在中間的選曲中,沈靖韜主要以敘事曲與夜曲為主。「這些作品都深深嵌入了夜晚的感覺。你可以從中感受憂鬱、孤獨、以及夜間人與自己的對話。這些作品的共同點不只在都描述了夜的主題,更重要的是,它們呈現出一種存在的狀態。我認為這是音樂中一個非常重要的部分。」
時代的對話:時而存在、時而消失,它們始終在逃避我們的注意
在這次的選曲中,沈靖韜 特別加入了薩里阿霍於2005年所創作的敘事曲,此舉使這次的選曲之間,擁有了近150年的時間跨度。「這首敘事曲源自於薩里阿霍層次豐富的夢境,我特意將這首作品安排在布拉姆斯之後,是因為它們在質感上非常相似,尤其是中間的旋律,它們有時存在、有時消失,始終在逃避我們的注意。」
一如夜中之夢,在我們的感受中時而明晰、時而模糊,一切都在流淌,無以具名。
沈靖韜相信,這兩首作品之間的共性讓它們彼此有對話的空間。「在聽完布拉姆斯之後,再聽薩里阿霍時,你會感受到這兩首曲子之間幾乎存在著一種微妙的對話。」他雖然認為薩里阿霍一定有聽過布拉姆斯的作品,但這首源自於夢境的敘事曲是否她對布拉姆斯作品的回應?他卻覺得這個問題並不需要被解答。「這個問題的答案存在在隱約之中,我們可以透過音樂看到這一點,感受它們之間的和應,以及它們為我們帶來的感受。」
沈靖韜說,每場音樂表演上最重要的事情,不只是樂曲表演得漂亮與否,而是觀眾能夠在其中獲得一次會記住的體驗。當中既有理智上對樂曲的闡釋與接受,也有情感上的相互影響與呼應。而他認為自己在其中的角色,就是架起兩者之間的橋樑,傳遞出那存於兩者之間的,一種微妙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