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淮遠︰今夕何夕,反叛青年記憶

專訪 | by  李顥謙 | 2019-02-15

黃燦然說︰淮遠是香港最好的散文家。因為在淮遠的散文裡,他總能用詩化的語言,經營跳躍的節奏;又可以小說化的長句,精簡幽默地書寫人性的善惡。「散文這種文類不用定義。你可以用散文寫詩、寫小說。界線全由自己決定。」


《獨行莫戴帽》,是淮遠的第六本散文集。不足200頁的厚度,用上深沉的黑色作背景設計。封面的照片,由其本人親自挑選。「看到瑪麗蓮夢露的嘴唇被黑沉的底色壓成瘀紅色,我就很喜歡。」


逆寫七零舊時辰

訪問在元朗大馬路的三聯書店cafe進行。淮遠像往日般臉帶微笑,一邊聆聽我的問題,一邊吃著精美的甜點。如此場景,令人難以相信:眼前活潑的他,數年前曾在西鐵站的月台暈倒。


《獨行莫戴帽》讓我們更了解他引人入勝的過去:從不上體育課,卻落力在運動會爭取表現;面對校方不准考試的脅逼,仍拒絕剪掉長髮。在〈時間地點人物〉裡,他便以六封信,呈現出倔強叛逆、反抗師長的少年形象。「可惜我是一個化石,而不是雕像,而不是未完成的雕像。」


中四時的淮遠已令作家鍾玲玲「刮目相看」。「我是眾人眼中的小弟弟。鍾玲玲、李國威都比我大兩、三年。這對十多歲的少年來說,已經算是很大的差距。」這不僅是因為他以16歲之齡,參加創建實驗書院的詩作坊,寫出能讓戴天、李天命都稱讚的作品;真正驚人的,是他能夠不動聲色,當著鍾玲玲的面吃下大半盒餡餅。

〈小編小記〉一文,則描述了他當年在《70年代雙週刊》革新號封面的英女皇頭像印上髒字的經過。震撼的設計,用意在呈現雙周刊那前衛、尖銳的立場作風。「真實的我不是張揚的人。去到示威遊行,我屬於跟在大伙背後的一群。」

逃學去看電影,是常識吧

70年代的社會與文藝氛圍始終跟當下遙遠。書名同題篇章〈獨行莫帶帽〉,提到了西部片〈獨行俠江湖伏霸〉。電影,滋養出他的敍事方式。「高中時,元朗還有光華戲院,專放映一些西方冷門。我每天都看公餘場,由此接觸到『閃回』等概念。」

詩歌啟蒙是聶魯達、商禽、瘂弦,淮遠也特別喜歡以羈旅、流亡、放逐為主題的西方小說。李爾貝婁的《雨王韓德森》,講述憤世嫉俗的有錢人藉遠行來提升自我的故事;薇拉.凱瑟的《原野長燒》,則寫波希米亞移民窮苦堅忍的農務生活。海因里希.伯爾的《小丑之見》,是關於一個富家子無法忍受虛偽庸俗而出走私奔,從小丑演員變為賣唱乞丐的荒誕悲劇。「網上把它歸類為『不服從文學』。相比之下,我還是不太喜歡夾敍夾議、太重知識份子味的作品。」

沙林傑的《麥田捕手》,影響了一代叛逆青年。喜愛讀翻譯文學的淮遠,推介賈長安的譯本。「好的翻譯,能幫助吸收、學習詞彙。」讀樹仁時,他最喜歡上翻譯課。「教翻譯的張同,其實是漫畫家阿五,也是戴天在美國新聞處的同事。」因為無心讀書,淮遠在中大的入學試中途離場,也索性放棄浸大那邊的機會,選擇校舍還在跑馬地三層洋房的樹仁。「校園生活就是好玩。到馬場踢波,做新聞系的足球隊、籃球隊隊長。」

鍾期榮是法官,也是樹仁的校長。某次在學校見到長髮淮遠,就問誰人把他取錄進校。「我經常走堂,她跟我『講數』,叫我選一科來『肥佬』。」到四年級,兩課課節相撞。他選擇了由外國傳媒人親授的那科課堂。鍾期榮又要他每課交一份paper補數。「還是差點無法畢業。最後我要改好所有校刊文章的標題,才可走人。」《鸚鵡鞦韆》出版後,樹仁圖書館也收藏了一本。書中收錄了一篇描述鍾期榮的作品。這位兜捕學生的校長,據聞便叫人撕走了那篇文章。

不沾微塵 老元朗靈魂
《獨行莫戴帽》也保存了消散已久的老元朗碎片。在〈飛渡惡時辰〉一文中,淮遠還清楚記得代表父親出席那些工會、總會晚宴的情形。「我們這些做農場的,每年一定有『兩餐』飯食。一次在10月1日,一次在10月10日。」酒菜豐富不在話下,更過癮好玩的,是席上祝酒的情形。「一個說要光復台灣,另一個說要光復大陸。」一個中國、各自表述。「這種場面,現在當然不會看到。」


「大專時期,我常常從屏山老家出門,飆著單車,踩到流浮山、尖鼻咀。沿路兩旁不見車輛,真的很舒服。」那時的淮遠,仍然一臉長髮飄逸瀟灑,的確是莫須戴帽,就可自在而行,不沾微塵。

「昔日的大馬路到處平房。人沒那麼多。」淮遠念記少時在村校球場踢球、鄉野草地鬥金絲貓(胸蛛)的日子。只是青山陷,碧海茫。現在的元朗,讓他感到沒趣醜惡,再不是可讓他風馳電掣的原鄉;每逢周末,他都寧願到別區遊玩,都不想出沒在這個烏煙瘴氣的社區。「試過在大馬路上步行回家。一進屋內照鏡,發現整張臉都被燻黑。」

發達網絡時代的文學價值

近年的淮遠在文藝圈活躍起來,還出任了幾個文學獎的評審。「想了解參加文獎的作者有甚麼特點。」除了《跳虱》被提名香港書獎,他從不主動爭取殊榮與嘉許。「獎項或政府資助,不會反映或改變作品的藝術價值。」他又不忘打趣,「但你給我諾貝爾獎,獎金超過100萬美元,又是另一回事。」

無可否認,參加文學獎是網絡年代裡最有效的成名方法。「我們年輕的時候沒有那麼多比賽,投稿不過是為賺稿費買書。」動機純粹,才對創作有利。「文學比賽,牽涉幾位作家的美學差異。名次較高或得了獎的稿作,就代表它比其他優秀嗎?一張得獎名單,只是投票結果的反映。」他見過不少作者,在獲獎後創作萎縮;從獎項建立的自尊,反影響自身的發揮,再不能任意嘗試、摸索各類風格。「投了比賽,便應該置輸贏於度外。」對創作發表有自家看法,不同於眾。淮遠之反叛獨行,今昔如一。

自從無法使用微博,他就把日常的寫作陣地移到Facebook。「它就像草稿紙,適合我記述單一的事情。有一段時間,我天天都在Facebook的帖子格寫作。」寫好作品,他就設定閱讀權限為「只限本人」。待儲檔、發表過後,便把草稿刪除。「誰知道Facebook會不會突然失靈,自動公開我的文章?」

即使再沒有當大專講師,淮遠仍保持敏銳的觀察與觸覺。「我們那代讀新聞的,看報紙、雜誌是生活必然的一部份。現在的學生,不要說長文,每天看看Facebook已很好 。」當傳媒的習慣、做法改變,連文化雜誌、組織也轉戰網上,文學的傳播亦受到影響。「以前我們讀報紙,《華僑日報》、《商報》也好,都會看副刊。寫作閱讀能力因而提升。」多讚的文章不一定質素好,而為了滿足市場反應,狹窄的生存空間,編輯亦可能要放下部份底線。傳統媒介的消失,可能真會應驗淮遠之語:「網絡愈發達,文學愈不興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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