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緣與混雜:淮遠〈加拿大鹿〉的身份書寫

評論 | by  麥子 | 2024-05-18

香港身份問題,一直是本地文學歷久不衰的主題,又以上世紀回歸前夕的80年代尤為盛行——淮遠的〈加拿大鹿〉(1983), 便是在這個時期寫成的詩作。和不少淮遠的長詩風格一樣,這首詩亦採用了敘事的賦體, 以暢曉直白、散文化的語言敘述「一個中國人和一個越南人在公路上爭奪鹿屍」的事件經過 —— 據廖偉棠分析,此當源於一次作者在加拿大的旅行見聞。 雖然〈加拿大鹿〉敘述的事件發生在異地,但如夏多布里昂所言:「每一個人身上都拖著一個世界,由他所見過、愛過的一切所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來是在另外一個不同的世界裡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的回到他身上所拖帶著的那個世界去」, 表面的異地風景其實照見了淮遠的内心風景,乃其心心念念的「香港寓言」。


作爲一個曾被英國殖民、歷來身世曖昧的城市, 不少人視香港作中西的中間地帶,乃兩大地緣政治實體之間互相角力的夾縫, 故形成「邊緣」和「混雜」兩種身份特質。在〈加拿大鹿〉中,身份的邊緣性見於開首(「停在魁北克/與渥太華/之間/深夜的公路/邊上」)和結尾(「躺在秋天/深夜的公路/邊上/躺在兩輛/熄了火的汽車/之間」)交代的空間設置,二者的指涉對象雖有不同(前者指的是中國人和越南人的汽車,後者指的是鹿),但當中對「邊上」、「之間」字眼的重複運用,亦有强調人物邊緣身份之用意。


在身份的混雜性方面,則見於淮遠對爭奪鹿屍二人的多重身份的塑造:二者原國籍為越南和中國(而「用胡志明市/和香港的喉嚨」又暗示其原居城市為胡志明市和香港),以留學生、難民的身份在加拿大居住,談判時使用的是異於其國籍身份的英語。由此身份論述加以延伸,淮遠呈現了港人游動在不同政治、文化之間的高流動性:中國人和越南人取得加拿大鹿的國籍的願望,及鹿成爲中國鹿或越南鹿的可能。然而,或受殖民政府經濟至上的管治思想所影響,這種身份的流動性又有功利主義的意味,如淮遠交代中國人和越南人之所以爭奪鹿其實只是為了「吃掉牠」(「用菜刀/煎鍋和作料/改變牠的國籍」),而非「與牠談一談/解一解/悶」,反映物質層面的基本生存需求乃身份流動之主要原因。


以上對「邊緣」和「混雜」兩種身份特質的論述,實指向被動的身份建構問題,可見於〈加拿大鹿〉中人物身不由己的情節設計。先言加拿大鹿,淮遠以其名爲題,給人此鹿或為事件主角之先入印象,但諷刺的是,此鹿實為被二人爭奪的屍體(「法國人的汽車/壓了一下」乃死亡之暗示),但牠在談判中沒有話語權(「雖然牠知道自己/再也沒有話說」)和知情權(「牠不知道」的重複出現),只能躺在二車之間等待結果,始終要依賴他者、「搭便車」才能離開。而中國人和越南人,一方面固然代表了兩個政權的角力,但一方面又是香港身份的象徵,尤見於略帶黑色幽默的結尾:「要作越南鹿/或是中國鹿/還得通過/一枚加拿大角子/去裁決」—— 二者對鹿之國籍歸屬沒有最終決定權,還得訴諸於「一枚加拿大角子」此等不可控制的天意。


關於〈加拿大鹿〉的創作背景,除上文指其或取材自淮遠旅行經歷外,現存資料中未有發現作者的直接講述。但若審視淮遠其他同期的詩作,當中〈綿羊與K〉(1984)亦是以異地旅行風景為題材、書寫香港身份危機的長詩,其内容或能為剖析他的創作心態提供綫索。在〈綿〉中,淮遠以旅行入住酒店的糾紛帶入港人護照問題, 突出了英國國民海外護照與港人身份之間的落差(「牠說:我要接的/是一位東方人/瞧/河本先生護照的紅色封面/就有兩行/東方文字/你的藍色封面/全是英文」), 再次呈現身份的邊緣和混雜性。在詩的第四至五節,淮遠更暗示了當時香港社會氛圍:「啊,對,香港/可是這個時候/幹嘛還要出門/別人都在/等/就是這個時候/才要出來旅行/透透氣/透透/氣/你這樣刁難我們/就是落井/下石」—— 他在這裏强調的「這個時候」,結合80年代的香港歷史來看,實指始於中英談判的大變動時代。

1982年,中英雙方就香港前途問題展開談判,並於1984年簽署《關於香港問題的聯合聲明》,宣告英國於1997年正式將香港主權移交中國。 在這攸關港人未來的談判中,香港卻無權加入作為「第三者」參與決策。 因此,淮遠才在〈綿〉中表示港人所能做的只有被動地「等」、或「出來旅行/透透氣」,又言他人的「刁難」是對港人身陷前途未卜困境中的「落井下石」。同樣,〈加拿大鹿〉的創作時間為1983年,正值中英談判進行期間,詩中所重複出現的「談判」二字當為此政治大事之暗示,言則「中國人和越南人爭奪鹿屍」亦有其政治隱喻。〈加拿大鹿〉中流露的無力感,又如〈綿〉般所反映的焦慮, 這才有「中國人和越南人爭奪鹿所代表的加拿大國籍」另一層象徵:移民潮。


基於中英談判所引起的政治恐慌,不少港人對香港前途問題出現信心危機,故在「97情結」的促使下形成大量港人移民海外的浪潮, 而〈加拿大鹿〉的空間設置、即加拿大便是時人移民定居的熱點之一。雖然移民潮在80年代初仍為發展階段,但作爲少年時期已積極投入政治運動、大學新聞系出身的淮遠, 他便以敏銳的政治觸覺將時人的被動處境,用詩記錄下來。據淮遠在一次訪問中表示,他在90年代更移民到加拿大生活, 故此詩所呈現的對香港前途、移民去留的思考,亦有記錄淮遠個人在80年代移民前夕的内心掙扎的意味。


或受當時壓抑的政治氛圍所囿限,淮遠在〈加拿大鹿〉中側重於呈現香港身份建構的被動性及面對香港前途問題的無力感,未有對身份建立的可主動性作深入思考,僅停留於萌芽階段。不過,有前人的「破舊」才有後人的「立新」,淮遠對香港身份在殖民體制下的邊緣與混雜特質的反思,實為後來建立主體的文化解殖運動奠定基礎,也是一個時代變遷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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