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平安】「?」與「NO」的叛逆基因,中年的bitter taste——讀淮遠《獨行莫戴帽》

書評 | by  蘇苑姍 | 2019-04-24

鸚鵡—韆鞦

懶鬼—出門

水鎗—扒手

蝠女—闖關

賭城—買糖

淮遠的散文集齋睇書名已覺刁鑽過癮,以刻意錯配的詞組搭出新意,包括這本不再是四個字的新書——《獨行莫戴帽》。

或許是所謂「風格即人格」的體現吧,對我來說,散文最吸引的是作者的腔調。

「淮遠腔」有種尖刻細緻,又曲盡其妙的黑色風格;本著性情,沒有刻意表現,但內裡卻藏有鋒利的甚麼,很絕,很真實,並只此一家。誠如書中小摺頁杜杜這番寫於1982年的知音之言︰「將說教和解釋徹底地從他的散文裡趕出去。你得坐下來將他的作品細細品味,然後才發現他的每一篇文章都極有法度和結構,呈現了內在的邏輯性。一枝筆在他手中雍容華貴,誠大家也。」

《獨行莫戴帽》所收文章從未結集,全書分三輯,輯錄了從70年代(第一輯)至2010年後(第二、 三輯)的文章:寫中學時代、親朋戚友、吃飯穿衣、看電影看醫生、旅行移民、潔癖罵人等種種日常。從青年跳接到中年,如讀著一個本色之人依舊如昔的骨架,淮遠的過去到現在。只是人在中年,或人過中年,必然會點染上一份中年情懷。

叛逆本色︰「?」與「NO」的基因

開篇的〈一名中六生的九封信〉令我想起魯迅的話:低眉順眼,唯唯諾諾,才算一個好孩子……凡屬「動」的,那就未免有人搖頭了。

淮遠肯定屬於「動」的,且先看幾個他中學時期的片段:


「主任先生,你多麼令我失望,我並沒有怎樣冒犯過你,我並沒有踩著你的尾巴,彗星的尾巴。你罵我的時候我乖乖讓你罵,很少駁嘴或者打斷你,我只不過是一個不打領帶,不配校章,不帶課本,穿涼鞋、牛仔褲上課,或者不上課的學生罷了,你是犯不著終日皺起眉頭的。」[1]


「啊,老師,我是多麼喜歡別人能坦然相對,而不是躲在一面牆後用惡毒而尖刻的眼光射向我。我記得你說我聰明,智商高,不能自暴自棄。你又說,中學時代是人生必經的一個階段,不喜歡也得硬着頭皮通過它。可是,老師,我通不過,那是一個針孔,我通不過。我並不是一隻虱子。」[2]


「我數學零分,但我仍然很清楚一加一永遠不等於二。」[3]


年代遠去,但放諸今日原來一切依然。試想動輒板起威嚴面孔,高舉「聽話主義」的教育之下,有多少本有稜角的青年不知不覺被磨平,變得只知聽話,不知批判,不逾矩,不挑戰?所幸是,淮遠絕不聽話(但懂事),中六時已看穿那些虛偽面孔,寫下這九封信,為叛逆萌芽的歲月立此存照。

可能是在奮力抵抗他人的支配與期許,我覺得淮遠骨子裡像是藏著很多「?」與「NO 」的叛逆基因,它或起始於「我並不是一隻虱子」,「一加一永遠不等於二」的觀點換位(亦即是反其道而行)。質問與懷疑,這種叛逆本色,其後也時時倒影於其散文。或因如此,讀淮遠,我常有一種隱微的震撼。

「規則為笨蛋而設」,淮遠不走尋常路,而在日常生活中切出棱角,有些棱角更愈磨愈鋒利,或者就是常說的,淮遠的離經叛道。是以相隔40年,即使為人師表,角色與當日互換,但本色依然沒變。在2012年反國教,淮遠有這樣的祝願:「祝願全城中學雞和小學雞,跟那個小子一樣『頑劣不馴,無法洗腦。』」

瀏覽世相的角度︰刻薄與親近

淮遠散文以小說化敍事,把一閃而逝的瞬間定格,再慢慢雕刻,讀來有種日記感,又像讀一本體物入微的剪貼簿。選取的角度有時是批判,有時是懷緬;隱身文字背後的人是憤怒的;場景常是喜劇性的;結尾是令人一邊忍俊一邊心生感慨;內容是充滿「潔癖」與「醜態」,種種表/裡構成《獨行莫戴帽》的內在張力,一種刻薄與親近。

這裡的刻薄並非負面。若以逆向思維來看,我們可以說淮遠是在「審醜」,以現實的假/惡/醜,觀照並親近更人性一面。正如他在《賭城買糖》自序說:「不斷挖掘別人和自己的醜態,正是我一直以來創作的原動力。也可以說,我寫成的一切,全歸功於所有人的醜態。」 《獨》中亦如是。寫別人︰二十多歲的未來大媽、用同一條手帕擤鼻涕的香港仔、 矮胖婆子。也寫自己:欺善怕惡,幾乎反鎖廁格,疑小腸氣疑性病等。種種醜態都只是瀏覽世相的一個角度,在捉狹苦笑,調侃臧否的黑色風格中,寓怪異於日常。而怪異,其實是他,也是你和我。

無論詩或散文,淮遠的視線都是冷直而細密的,他的文句精準獨到,像一種寫作潔癖——他也是潔癖的。因此他寫〈抹果〉、〈口罩〉、〈麵包之戰〉,過關時骯髒的膠盆,買菜時不想碰錢碰油等潔癖者日常,並在行文間對這種「癖」沾沾自喜。他亦講究穿衣品味,喜歡扮酷(顏石語),會低調地穿「重播牌,柴油牌,智多星,拉夫勞倫馬球,阿曼尼……」流露出愛其所愛,惡其所惡的直率性情。善惡糅合,充滿人味。

中年與死亡的bitter taste

如果作品是作者生活經驗的反映,在人生路上兜了一大圈,必然會點染一點中年情懷。約略就如豐子愷的「漸」,是逃不掉的,像無奈的bitter taste。

從第二輯一路讀下,便隱隱感受到淮遠這種寫作轉變,它大概與死亡有關。

全書印象最深的,無疑是我從頭到尾細讀了幾遍的〈溺死之魚——不太直接的輓歌〉。這篇由自己在月台昏倒,表哥自殺,錦鯉之死三件事組成,三者看似無關,其實是把真實的三個生命置在死亡框架下平行對照。

現在已不是「只要能夠保命就很容易活得快樂的年代」[4]。在淮遠看來,短暫昏倒就等同自殺墜地前的一剎那,都是「無憂無慮的半分鐘」。他要梳理的,也許是:離開荒謬人世的釋然,及「苟全性命於亂世」的意義。結尾敞開一筆,把種種歸結成一條問題,提升至哲思高度,問:「如果錦鯉跟表哥一樣是『因病厭世』,我應該哀悼,還是舒懷?」如此嚴密開闊的思路(結構),毋寧是要了解到生命的矛盾複雜才能透析出來的。因此在某種意義上,亦是淮遠直接與死亡對話,而這是他寫給表哥的,不直接的輓歌。

〈女車手〉、〈失聯的蟻——悼小克〉、〈我們那一夥——有點感傷的圖片說明〉、〈獨行莫戴帽〉等也寫到身邊人相繼死去:「沒法跟她講上星期六的事,問她的意見了」[5],「我們那一夥,逐一作故」,「第一排的人好像被機鎗掃射一樣逐一倒下,也許有點冷血,可是,事實不幸如此」[6]。悲歡離合,人情聚散,感悟無常,讀來有種舉重若輕的蒼茫之感,因而有些稜角也被磨掉了一點點。這必然是由年月造成的,亦為《獨》蓋上了一種前作少見的bitter taste,一份無以名狀的中年情懷。

我是這樣理解︰獨行莫戴帽

很少一口氣讀一本散文集。但顏石在代序說了一個讀淮遠散文的偉大發現:不能一篇一篇分散,必須連貫地放在一本書裡一起看。這個發現隱隱呼應了淮遠的自序:拙著是更工整的剪貼冊,可以把悲哀和快樂剪存得更好。

於是我一口氣把它讀完。

雖說淮遠抗拒宏大正經,只記日常瑣碎,但人生正是通過種種瑣碎構成的。如此,由青年寫到中年,讀《獨行莫戴帽》,就是讀剪存好了的悲哀和快樂,工整地讀出瑣碎人生。

點題作〈獨行莫戴帽〉[7] 如此收結:「我雖還有一小段『未走的前途』,帽子,一頂已足夠。」

以過去的瑣碎理解,以小段「未走的前途」實踐。獨行莫戴帽,我是這樣理解淮遠的取題深意,一如我這樣理解生命。




[1]〈時間人物地點〉一名中六生的九封信,給我的訓導主任

[2]〈時間人物地點〉一名中六生的九封信,給我的地理老師

[3] 〈時間人物地點〉一名中六生的九封信,給我的數學老師

[4]〈壞話,好年〉

[5]〈女車手〉

[6] 〈我們那一夥——有回感傷的圖片說明〉

[7] 以一頂23年前風雪中飛走的阿曼尼帽將瑣事扣連︰移民加拿大,奇連依士活三船敏郎的電影,布拉格旅遊,老爸、故友的獵帽,方莘的詩等,像一篇淮遠回憶錄。我想,如此取題,必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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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苑姍

詩人、評論人,著有詩集《我這樣回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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