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詞.意味】「寒」是身外物

散文 | by  黃仁逵 | 2019-01-15

(編按:此乃香港文學館2018年度文學季「氣味相投」文學 X 視藝展覽的參展作品之一,以「五味四氣」中的「寒」為面向,由黃仁逵一人包辦文學與視藝層面創作。感謝作者授權「虛詞.無形」轉載。)

故事是這樣的。

那年師父說,他有朋友隱居去了,夫婦倆帶同幾歲大的女娃住進了深山裡。「有沒有興趣跟我去看看?」我是師父的酒友,沒跟他修習太極拳,但也跟著他的門生叫他師父。

那年初秋我們幾個人一番舟車,來到那山腳下。據師父說這是個名山,窰洞裡出過好些厲害的道士和飽學之士,歷代朝廷都有遣人來物色治國之才,是以又有好些渴望被物色的人住到山裡碰運氣。「可我的兩位朋友不屬於這類——他們只是厭倦了文明。」

進山的小徑邊上有個小舖,雜板歪木湊合著搭出來的一個店,糧油乾貨甚麼都有一點。「我們捎點甚麼手信吧?山裡甚麼都缺。」師父說。大夥挑了好些吃食,除了油鹽醬醋,師父還要了老大一瓶濁酒,「不止他們;我自己也好久沒嘗這個了!」舖子角落裡一個精瘦的老婦趨前來,「要捎到山哪裡?15 塊,我替你們捎。」大夥看看師父,師父說:「好呀。不貴不貴。」老婦把物事全放到一隻大簍子裡,要過了地埗,背起簍子就走。

一行人等循著小徑慢慢登山,穿過林子又是另一個林子,一陣清風能刮下好多的葉子,前方有點水氣,天有時在這頭有時在那頭。走了個把時辰,就聽到了遠處的飛瀑,「到了飛瀑就只餘一半腳程了,他們說。」大夥朝著水聲又走了好一陣,一拐彎,那飛瀑嘩啦啦就在眼前,既吵鬧又寧靜。飛瀑邊上盡是大小不一的水窪,其中一個,飯桌般大,水深不及膝,裡頭浮游著盈千的蝌蚪,每一只都是奮力地游動著,一窪靜水,生出了許多水紋。大夥休息過了又往上走,果然個把時辰以後就到了,師父朋友的窰洞前有草木搭成的晾棚,好像還種了些瓜果,棚下躺著小牛般大的一條狗,脖子讓一根粗繩栓著,「藏獒!少有的狗啊!」師父說。我見那龐然大獸,既沒吠吼也不擺尾,一時摸不清牠的意向,雖然喜愛,也沒敢上前去逗弄。教授夫婦聞得人聲,就迎出來,先前讓老婦人背來的油糧雜貨,一件二件,早就放在門外。進得洞內,女娃小英也在,才六七歲的孩子,文文靜靜有點羞怯有點興奮,禮貌地告訴每個訪客她的名字。師父挑的酒當然是要打開的,其餘吃食,全都裝了盤碗端上來。「濁酒」該就是梁山泊裡那無所不在的酒了,雖說能解渴,喝了還是渴,才一會,幾公升就見底了。

教授們不抽菸,我就趁機到外頭繞了一圈,棚子下的藏獒抬眼看了看我,甚麼都沒說。幾十米外一個平坦的懸崖,邊上長的全是參天老松,是以崖上那一方地,厚厚的全是松針,臨近崖邊的地方有人弄來了石几石凳,在這樣的景色氛圍裡抽菸喝茶甚或發楞,該是多麼的寫意。

再回到窰洞裡時,老朋友們已經在喝自家泡的好東西了——高粱酒底是山腳的舖子買的,大大一隻廣肚瓶,裡頭泡著的名貴藥材全是訪客們捎來的,「其實山裡的好藥挖不完,哪裡用得著買。」教授說。女娃阿英自顧自在角落裡玩,她那滿滿一籮筐塑膠玩具,看來都是三四歲的孩子愛玩的,也許是進山前在玩的那些。我也曾是個愛在山裡浪蕩的野孩子,好玩的物事山裡盡有,哪裡用得著這籮筐裡的?沒開腔,她母親就說:「外邊多危險?她在屋子裡玩就好。」懸崖峭壁確實危險,師父說這山裡也有狼吧?有藏獒在,狼不會來吧?小英她,不用上學,日頭就在這屋子裡上課,教授們大學都教得了,還怕教不動一個小孩嗎?

大夥喝著藥材高粱又聊了好一會,師父探頭看了看天色,起來說:「晚了路不好走,我們該下山了。」又喝了好一會才起行。教授夫婦在松林崖上揮手相送,直到山坳把他們甩在後頭。

一路上一陣水氣一陣風一陣日光,人間仙境似的,未幾又聽得那飛瀑,由遠而近。大家都說這路好像比上山時短了好走了。「下山總是輕鬆的。」師父說。自然而然地,有人說起了「上山裙困腳下山腳困裙」之類的急口令,調劑一下。那飛瀑,跟先前一樣的喧鬧與平和,邊上那窪水裡的物事,跟先前一樣,騷動不已,捲起了許多水紋。大夥在這裡休息一會再走吧,師父說。我看看那水窪,說:「師父你看,每一只蝌蚪好像都比今早長大了一點!」

(                                        )

* * * * *

故事說到這裡我會停一會。問聽故事的人:讓你來說的話,這故事往下一行該是甚麼?有人答:「師父說:『怪不得那女娃那麼老成。』」有人答:「師父說:『蝌蚪也渴望能讓人看到呀!』」有人答:「師父呢喃著:『這是三十六周天呀!』」有人答:「師父說:『山不是山,天外有天。』」有人答:「師父說:『甚麼蝌蚪?』」答案林林總總,讓我看到了不同的人關心些甚麼;或是恐懼些甚麼。

也許,飛瀑太喧鬧了,師父沒聽到我說的,菸抽完了起來就走,走了好一會,說:「入黑前回到山下該沒問題。」


那天晚上大夥梳洗過了,到酒家裡好好吃了一頓,酒也沒少喝,席上一鍋「野菌湯」非常美味,我到今天還記得。

真的讓我往下寫的話,我會寫些虛構的;而且不止一行:女娃阿英長大了,一直沒離開過那山,她成為了一個博學的道士以前已經跟替遊客揹東西的竹婆婆學會了許多山居的實用知識,會得抄山徑會得像猴子一樣上樹下岸會得挖野芋會得採果子,竹婆婆老去了她還頂替了她的工作,那丁點的捎貨錢她沒有花的地方,她只是想到別人的窰洞裡看看。飛瀑崖也是她愛流連的地方——去聽聽不同的人在一窪蝌蚪前說些甚麼。

6/12/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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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仁逵

一九五五年生,繪畫人,旁及能力範圍內一切有助繪畫的活動,例如:看/聽/寫作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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