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本海默》入場前你要補的文學課:物理學—文學—神話的Trinity

其他 | by  曾繼賢 | 2023-10-04

憑着令人目眩的敘事技法成名的導演基斯杜化・路蘭(Christopher Nolan),由他執導的《奧本海默》(Oppenheimer)日前重磅上映。繼《鄧寇克大行動》,他再次由二戰背景入手,講述不一樣的故事,是次主角美國物理學家羅伯特・奧本海默研製原子彈,擔任曼哈頓計劃總監,在「三位一體」核試驗後引發廣島長崎原子彈爆炸事件,事後倒戈轉為反對發展核技術的積極倡導者,卻慘被政客打壓。路蘭把奧本海默生平中的三十多年濃縮於180分鐘內,成為了他從影以來最長的電影,也不禁令人期待他如何堅持不用電腦特效,以實景呈現核爆場面。據說,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楊振寧曾將大自然的物理現象比喻為「造物者的詩篇」,原來物理學和文學並沒有我們想得那麼水火不容。以下概述與《奧本海默》有關聯的文學作品,也許有助理解物理學的文學性,或文學的物理性,藉此對奧本海默有更完整的認識。


奧本海默的形象:普羅米修斯


《奧本海默》改編自一千多頁的傳記《美國普羅米修斯》,一說到《普羅米修斯》就會想起2012年那套探問人類起源的科幻電影,但到底普羅米修斯代表甚麼?這個希臘神話原型與奧本海默又有何關連?


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作為古希臘的第二代泰坦神,他的名字代表了「先見之明」,他以泥土雕塑出人的形狀,而智慧女神雅典娜(Athena)則為之灌注靈魂,他亦教授人類畜牧、觀星、算術、用藥等等,也就是人類生活智慧的一切啟蒙。


某次人神集會,宙斯希望藉此昭示人神之別,代表人類的普羅米修斯帶來一隻大公牛,並分成兩部分:一,以不能食用的牛皮包着珍貴的牛肉、內臟和脂肪;二,以看似可口的牛脂裹着不能食用的牛骨。他多番計算只為了讓人類有所得益,全知全能的宙斯固然一眼看破,但沒有當場拆穿,而是拒絕給予人類火種作為懲罰,不讓他們順利建立文明,後來演變成為人傳誦的盜天火事件。宙斯為了懲罰他,把他綁在高加索山,受盡風吹雨打,並且派遣老鷹每天啄食他的肝臟,但他的肝臟會在夜裡重新生長,由此形成一種循環,直至海格力斯(Hercules)來拯救他才中斷。後世將普羅米修斯塑造成革命者、反專制的形象。


〈盜火的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 Carrying Fire),Jan Cossiers (1630)

【虛詞・每次冥王星靠近的時分】冥王星的生死神話


如此對照起來,美國政府就如宙斯,反對氫彈計劃的人則被視為背叛天神的共產黨。奧本海默的「先見之明」為人類帶來空前的原子能,在「三位一體」核試驗(Trinity)後,他洞察到原子彈將會徹底改變世界局勢,於是毅然反對繼續發展熱核武。悲哀的是,在政府的統治下,他無法阻止悲劇發生,霎時被世人稱為「原子彈之父」。在美國原子能委員會的閉門聽證會上,奧本海默受到嚴厲質問,麥卡錫主義的誹謗和人格詆毀恍如高加索山上的老鷹,他甚至被撤銷參與機密工作的安全許可,也等同職業生涯的終結。


奧本海默的原子彈就像掀開了一個潘朵拉的盒子,關於共產主義,據說馬克思年輕時非常崇拜普羅米修斯,亦特別欽佩愛因斯坦和奧本海默,認為二人的思想都屬於辯證唯物主義,並願意為了和平與人類的進步獻身,可見他們皆在西方思想史佔據一席位,影響不少偉人。


〈被縛的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 Bound),Peter Paul Rubens (1611)



命運之詩:《薄伽梵歌》


奧本海默的著名場面非他引用印度教經典《薄伽梵歌》(Bhagavad Gītā)的片段莫屬,1965年他在電視紀錄片《投原子彈之決定》中沉重而憔悴地道出:「我現在成了死神,世界的毀滅者」(Now I am become Death, the destroyer of worlds),那看似是一種近乎沉迷力量的狂言妄語;在片中亦曾兩次引用此句,一為奧本海默與共產黨員瓊・塔特洛克(Jean Tatlock)翻雲覆雨之際,二為見證「三位一體」之時。且讓我們先撇除電影中性愛場口有關《薄伽梵歌》的爭議,這首印度史詩之於奧本海默到底有何意義?


奧本海默雖則熱忱於物理學,但世間上的粒子都不足以滿足他的好奇心,才唯有向宗教叩問。核試驗前,1933年他在柏克萊加州大學習得梵文,並且深陷在《薄伽梵歌》超越時空的神秘魔力。他向弟弟法蘭克形容此書是「very easy and quite marvelous」,後來更稱之為「the most beautiful philosophical song existing in any known tongue」,並將此書列為最能影響他人生哲學之一。


《薄伽梵歌》出自古文明最長史詩《摩訶婆羅多》,是為印度最著名的宗教哲學詩篇。當中記載印度三大主神之一毗濕奴(Vishnu)化身成「黑天」(Krishna),與王子阿周那(Arjuna)在俱盧之戰前的對話。當時阿周那看見許多親戚朋友投靠敵軍,因而感到傷心和迷惘,黑天以宇宙真理勸說他參戰,更向他展現與宇宙為一的形態,亦即是奧本海默所提及的千手化身(multi-armed form)。他向王子說明:若以超然的態度履行社會義務,不抱有私欲,也不計較行動的成敗得失,便能達到人生的最高目的——解脫。而行動是人類的本質,若拒絕行動,便難以維繫生命;若停止行動,世界將會走向毀滅,雖說行動難免有所缺陷,但也不代表個體要捨棄命中注定的工作。


大抵,奧本海默是受到科學家的使命所感召,非如此不可地行動,誓要比納粹更快研製出原子彈,冒着點燃大氣層毁滅世界的風險,進行「三位一體」核試驗。所以,奧本海默想起那段經文,是一種目睹核試驗後所催生的敬畏和恐懼的呈現,面對自己研製的驚人科技,恍如化身宇宙的至高存在,世界的生滅全然取決於一念。可是,原子彈一旦走進軍政家的視野,便復水難收,世界從此變得不一樣,「有些人笑,有些人哭,更多人沉默無語」,他完成了科學家的使命,成敗或許由歷史斷定,他卻無可避免地被知識詛咒,被權謀踐踏,試問又如何解脫?



題外話:這部印度經典曾在今年六月於香港舞台上演,由導演鄧樹榮,編劇莊梅岩合作,亦請來演員黃智雯和朱栢謙,將詩歌提煉成一齣戲,卻不由任何人扮演黑天和阿周那,只有舞台畫面呈現富神話色彩的時空,展示超脫生死的智慧。


物理學與文學的「量子糾纏」


如上文所述,奧本海默特別鍾愛《薄伽梵歌》,是出於他對語言和哲學的濃厚興趣(就討厭數學),他亦擁有卓越的語文能力,除了能說希臘語、拉丁語、法語和德語,他甚至曾經為了在荷蘭授課而花六個星期學荷語。而他的前輩——愛因斯坦便與印度大文豪泰戈爾有過幾次會晤,二人討論關於存在、真理、宗教與美的命題,愛因斯坦說物理元素,泰戈爾說音樂,堪稱物理界與文學界的一次歷史性撞擊。



會不會在某個平行宇宙,奧本海默沒有堅持研究原子彈,反而奮筆疾書拯救世界?從前有魯迅棄醫從文,在遙遠的阿根廷則有埃內斯托・薩巴托(Ernesto Sabato)棄理從文。他本是放射性物理學博士,曾教授相對論與量子力學,經歷二戰後「精神上的危機」無聲襲來,倏忽對科學失去興趣,便決然投入寫作。他淵博的物理學知識如量子般根本性地影響他的寫作風格,使他強調寫作需要科學性和嚴謹,反對單純追求藝術性。他於1948年寫成首部小說《隧道》(The Tunnel),當中存在主義的主題得到卡謬的推崇,後來被翻譯成多種語言;代表作《英雄與墳墓》(On Heroes and Tombs)更被譽為二十世紀最好的阿根廷小說,也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西班牙語作品之一,或許文學的獨有魅力,以另一種方式描述世界,是量子所不能觸及的領域。


核爆也要書寫下去


戰爭倫理和劫後餘生,造就了一種傷痕文學,亦為後人帶來了一種寫作主題,如廣島和長崎的核爆事件,日本文學界因此衍生了「原爆文學」,作品主要描述原爆事件,以及事後對於日本人民生活的影響。此流派的代表作品該數井伏鱒二的小說《黑雨》:一場原爆所產生的黑霧和水氣混合而成的降雨,當中的核輻射導致原爆病變,如癌症和畸胎。又如大江健三郎的《廣島札記》,當中筆錄了他到訪廣島,與倖存者、醫生、反核運動人士的對話。他們所寫的是倖存的掙扎以及對核武的憎惡,核能所帶來的創傷,巨大而無法磨滅,而那場雨顯然不能息滅那片巨大的火葬場,亦在原爆倖存者的心裡無休止地降下;同樣,不論是多年後的福島還是切爾諾貝爾的核災難都衍生出不少文學作品。

沒有選擇我們的原子彈——讀峠三吉《原爆詩集》


憑發現強核力而獲諾貝爾獎的Frank Wilczek在《A Beautiful Question》中提出:「世界是一些美麗意念的體現/世界充滿邋遢、痛苦和爭鬥」,他以詩性的詮釋告訴我們:物理世界是美麗意念的具象化,讓世人理解宇宙一切的構成和運行,但人類文明是美好而邪惡的,在進步的同時,卻在某方面倒退了。這似乎連結了《奧本海默》所呈現的矛盾性,原子彈終結了世界大戰,卻造就了以核武作為政治籌碼的軍備競賽時代,核武器擁有國各懷鬼胎、深藏暗湧。《奧本海默》一如路蘭的慣常手法:以開放性結局作收尾讓觀眾反省,愛國或叛國,得與失又如何算得清?或者,一切只是連鎖反應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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