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的生命裡,總有些時刻仰首問蒼天,問上帝,也有些時刻,我們走在死蔭般的山谷渴望被打救,基督教就教我們要承認虧缺了上帝榮耀的罪,遵行神的旨意來獲得恩典。不過,一個虔誠的牧師面對愛女因被性侵而自盡,這種算是上帝的何種試煉?重遇當年的罪犯,一切的寬恕又能否侃侃而談,誠如耶穌的山上寶訓所言「愛你的仇敵」?香港電影工作者總會的首季「總會拍電影」計劃勝出作品《不赦之罪》正是如此探問這種寬恕的可能,成功入圍東京國際電影節,更在今屆香港國際電影節(HKIFF)贏得不少掌聲。電影由新銳導演譚善揚(Antonio)編劇,與林善聯合執導,黃秋生、蘇玉華、歐鎮灝、陳書昕及陳紫萱主演,融合各自的宗教背景來展開這場沉思。《不赦之罪》在溽暑的六月,就像火煉的試驗臨到,無論信教與否,我們將再次撫心自問,有甚麼人事藏在心底仍未寬恕,或者不可寬恕。
左起:林善、譚善揚(Antonio)
行過死蔭幽谷,有信念與我同在
罪、寬恕與宗教,相信不是初次執導長片的人就想挑戰的母題,而事實上也有前輩告訴他們宗教題材不合市場口味,要接受教徒的質疑亦非易事。但對於林善和Antonio,這題材已是藏在口袋裡多年,林善表示:「我們都是從教會中成長,Antonio一直有回教會,而我的爸爸是牧師,但我們始終希望《不赦之罪》是面向大眾,而非一部福音電影。」在此之前,林善已於「鮮浪潮」拍過兩部與宗教題材有關的短片,分別為《終》(2017)及《詩恩》(2020);《不赦之罪》本是Antonio整整寫了一年的畢業作品,後來在「總會拍電影」計劃獲莊文強等人組成的資深評審團高度肯定,再經過會長古天樂的親自面試,最終在逾40份劇本中勝出。
林善表示在2021年中收到Antonio的邀請和完整劇本,如今在疫情的拖延下歷時四年終於面世。Antonio笑說這次的挑戰可大了,「短片和長片的格局太不同了,前者有時一件事已經可以說好整個故事,但後者顯然不夠,當我不斷延伸時就會迷路。另外,小說較容易寫出角色的內心戲,但劇本經常要依賴三角形來標記動作,例如寫牧師若有所思,或者牧師沉默,於是我常常糾結這些能否足夠表達他的掙扎。而且每一稿我都會重新開始打,最後寫了大概十七稿,幸好有陳詠燊導演和莊文強導演一直陪我度劇本。」
《不赦之罪》也經歷過它的死蔭幽谷,不但面對資源緊絀,資金僅是正常製作費的一半,拍攝期也只有兩周,林善直言更大的憂慮在於能否成功開拍。「我們一直處於『是否真能拍成呢』的不安狀態,我本來有正職在身,突然收到電話說要開拍了,我還要再三向監製確認才敢辭職。又因為黃秋生對我們來說是個傳說人物,見過面、談過劇本後斷聯了一段時間,所以我們一直覺得所有東西隨時會化為烏有的。」
信念的力量有時奇妙如此,Antonio由寫劇本階段就想著由黃秋生出演梁牧師一角,剛好那年黃秋生讀完整本《聖經》,劇本又落在他的手上,林善和Antonio都笑言「被秋生哥cast中了」。熟悉主演演員的觀眾應該不難發現,他們或多或少都有基督教背景,蘇玉華就為此主動邀請兩位導演一同回教會、討論生離死別,Antonio坦言被她感動:「她對情感的把握非常細膩,而師母是最有人性的角色,正正需要這元素。當牧師沉浸在自己的宗教世界,師母卻保持憤怒,女兒離世幾年後仍留著她的電話,買蛋糕悼念她,這些是極不放過自己的表現,但很有人性。」
人性所詮釋的經文
讓演員們對寬恕達成共識的問題上,《不赦之罪》的劇本顧問蘇平恩牧師就如牧羊人,不但豪爽借出教堂,又對劇本作出肯定,示範聖餐儀式和講道讀經,更讓林善和Antonio明白牧師會犯錯,牧師也會不原諒他人,「他只是一個人,他不是神,最後這成為了其中一句對白。」值得留意的是,電影引用不同經文,尤其開幕的《雅各書》5:20提示了角色之間要幫助彼此回轉,才有寬恕與更新的希望:
我的弟兄們,你們中間若有迷失了真理而有人使他回轉,這人該知道,使一個罪人從迷途中回,會從死亡中把他的靈魂救回來,而且遮蓋許多的罪。
Antonio琅琅上口地分享戲中最喜歡的經文,那是梁牧師要求阿樂反覆背誦的《馬太福音》5:29:「若是你的右眼使你犯罪(一說跌倒),就把它挖出來,丟掉。寧可失去身體中的一部分,也不讓整個身體被扔進地獄。」在我們的印象中,耶穌總是真善美和慈愛的體現,但我們在此似乎看見祂殘忍的一面。「我們無意詆毀耶穌,只是人們讀這經文時,祂就像變得殘忍,向信徒提出苛求。當阿樂不斷說著『我是在罪孽裡生的,在我母親懷胎的時候就有了罪』(詩篇51:5),經文就是洗腦式的,成為他的精神折磨」,Antonio由此發現經文有時竟是把武器,他們更想過拍出那駭人場面,但最終認為不直接虐待、精神折磨的教育更為深刻。
梁牧師在電影中被人稱為約伯,不但反映他在大難當前沒有失去對上帝的決心,更彷彿呼應著約伯與眼睛的誓約,「怎能戀戀瞻望處女呢?」(約伯記30:1),由此提醒我們阿樂的罪是源自不潔的眼眸。我們知道「不可姦淫」是十誡之一,上帝是痛恨縱慾的,因此才將所多瑪與蛾摩拉兩座城市焚燒成灰。林善憶起觀眾的提問,梁牧師在同一幕引用「饒恕七十個七次」和所多瑪的故事是否旨在指出《聖經》的矛盾,但他毅然答道:「重點不在於《聖經》有無矛盾,而是在於人。我發現有些教徒引用經文作為座右銘,其實是反映其內心狀態和觀點,他們會出於需要而忽略了上文下理。」徵引有時是種暴力,背後卻藏著複雜的人性,而梁牧師的掙扎始終未曾停歇:我如此虔誠,神如此愛人,為何要將喪女之痛加諸我身,又為何神沒有回應我?
寬恕與仇恨的進退之間
心思細密的觀眾或會察覺到,戲名《不赦之罪》可以解讀為不赦是一種罪,或者一種無法赦免的罪,而這正是林善和Antonio特別強調人性掙扎的原因,並將「死蔭幽谷」的英文作為英譯名去代表每個角色的經歷。Antonio解釋道:「《聖經》說如果你不原諒人,神也不會原諒你,赦免亦如是。換言之,寬恕不是一個邀請,而是一個必須。但當寬恕和愛你的仇敵是同樣必須的時候,有多少人能做到呢?這會否違反了人性呢?」至於後者,明顯是指向戲中阿樂的強姦罪,而這是源自Antonio在教會的觀察:「我遇過不同種類的人,吸毒的、販毒的、殺人的,他們都決志悔改,惟獨未遇過強姦犯。我想,從社會的反應看來,強姦似乎真是一種不能赦免的罪,所以我就設想,一個牧師可否原諒這個不能夠被原諒的人呢。」
寬恕之難,在於其矛盾性,法國哲學家德希達(Jacques Derrida)說寬恕「不可寬恕」和「不可補救」的事時,才是真正的寬恕,而且寬恕應是無條件給予的,也不應期待任何回饋,《聖經》卻說只有在他者悔過的請求下才能給予。阿樂認罪了,又是否就會得到寬恕?非基督徒的林善不認同寬恕他人是必須的,他想起拍攝期間社會蘊釀著很多憤怒和矛盾,他遇過有位牧師宣揚愛與寬恕的訊息,背後竟發表充滿仇恨的言論。「從我的成長環境來看,其實上至神職人員,下至普通信徒,很多都做不到寬恕,彼此的芥蒂和仇恨仍然是巨大得無法化解。堅持說寬恕讓人變得痛苦,或者變得虛偽。」偽善無疑是不義的,但林善形容那是表裡不一或掙扎的表現,「信徒總是很正面地包裝事情,認為有難題就向神禱告,問題總會得到解決的,但經常出現的落差感很快就會形成一種質疑、憤怒或者憎恨。」
信教的Antonio認為,掙扎的人只是未遇到真正的苦難才會有所動搖,「就像我的婆婆一直很虔誠,但近來因為骨質疏鬆而受苦,她開始叩問上帝為何祈禱無用,但我不會稱她為虛偽,那只是一種人性,戲中的梁牧師亦如是。人要像神一樣去寬恕仇敵實在太痛苦了,但我覺得要尊重這種痛苦,因為它是真實的。」於是,林善在《不赦之罪》後發現,其實我們不必強迫自己去寬恕,在複雜的社會裡持守《聖經》的規條令人煎熬,仇恨恐怕只會愈來愈深。他補充道:「面對仇恨,我們有時不需要強求即時的止痛藥,或者用膠布蓋住它。隨著時間的沉澱,仇恨未必會完全化解,但或會有所轉化,就像結局中的牧師和師母。」阿樂如此執意尋求寬恕,是因為加害者的救贖來自寬恕,那麼受害者的救贖又從何說起呢?Antonio解釋:「寬恕對受害者彷彿是沒有意義的。我原諒了你,但傷口還在,這是受害者的無奈。似是沒有出路時,我們又要怎樣去找曙光呢。」
問及兩位導演有否遇過這種仇恨,二人沉默良久,林善才說出切身體會過仇恨的轉化,惟不便分享,Antonio就坦言:「我不是容易原諒他人的人,或許因此想挑戰寫一個關於寬恕的故事。寬恕可能是我最大的課題,尤其親人傷害你的時候,我是否可以打從心底裡原諒呢,說著原諒,又口是心非,但又不是無法放下。我總是處於膠著的狀態,但憤怒的確會隨時間而轉化。」寬恕當然不等於遺忘,Antonio就在改寫劇本時,從師母的角色發現寬恕的全新理解,「她由始至終都保持仇恨,最後也對阿樂說無法原諒他,大概這輩子也沒可能,但她反而是戲中唯一可以釋懷的角色。我覺得這種矛盾很有趣,原來我們可以在憎恨之中找到曙光,原來寬恕和不寬恕並非唯二出路,兩者之間有種選擇叫放過自己。」畢竟,寬恕在希臘文就有釋放的本義,我們總有回身的餘地。
努力面前的,向著標竿直跑
早前上映的外國電影《門逃》偏激地提出宗教是一種控制手段,反觀香港以基督教為題材的電影向來不多,Antonio相信宗教或基督教從來只是引子,當中的愛與信念終須回歸到人性來討論,就如他最喜歡的導演馬田.史高西斯(Martin Scorsese)的《基督最後的誘惑》談靈肉掙扎。而林善從《終》與《詩恩》看見過去偏激與憤怒的自己,他認為這次的遺憾是充滿在各方面的,他回想莊文強導演的一番話:「他說這個題材絕非我們這個年齡能駕馭的,但這令我發現它的可貴之處在於,兩個小朋友如何理解這個命題,以及它是一個不成熟、注定失敗的attempt。」他再表示:「可能人們對基督教有偏見,但我認為基督教與香港人的成長是息息相關的。始終《不赦之罪》不是福音電影,我們希望不論是否基督徒的觀眾,都可以多一個角度去看待寬恕和仇恨。」
Antonio亦表示有點可惜此次片長僅84分鐘,可以的話,想著墨更多在牧師和女兒的相處,「有些人認為牧師很輕易就原諒阿樂,但其實絕對不易,他是十分疼愛女兒的。」話鋒一轉,他就分享自己最近拋開沉鬱,正在寫一個喜劇性的劇本,並已經預定與其他導演合作。林善則笑說:「我有幾個題材仍在構思階段,一個也是喜劇類型的,一個是似乎未有人拍過的中港議題,不知道能否拍成,反正不會再搞宗教了。」首部長片不免帶有遺憾,但遺憾有時是種收穫,耶和華說過不要記念從前的事,齊克果(Søren Kierkegaard)也說人生只能向後理解,卻必須向前生活。同樣地,如果寬恕太難,就先試著讓自己存喜樂的心,相信活著忍耐,就會捱過萬次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