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存,抑或求全?專訪《造口人》導演洪榮杰

專訪 | by  陳子雲 | 2021-05-20

洪榮杰(Kit)從本地著名攝影師、導演李志超(Julian)手上接過半自傳式劇本《造口人》,一拍便是五年。去年11月《造口人》終於面世,李志超也已經因腹腔癌離世六年。Kit在Facebook重貼兩人合照,《造口人》有李志超的抗癌經歷,有他過去與外籍銀行家的情事,而拍成電影之後,有Kit拍出一個造口人同志,面對的人生最大掙扎:「因為造口,同志不僅喪失他的肛門,更喪失他以後享受性歡愉的樂趣,他可以做人,但不可以做愛。求存,還是求全?」


李志超早年在《號外》雜誌當攝影師,不少電影明星從他鏡頭而出,成為封面。1985年張藝謀來港,李志超索性叫他脫去上衣拍封面照,一個中國第五代導演在香港拍下的相片,竟有三島由紀夫的美。後來李志超到城市大學創意媒體學院任教攝影,2000年代初,洪榮杰到城大任教學助理,正正協助李志超的課堂。


「好記得他的辦公室跟其他同事的距離很遠,走廊最深的位置,就像他為人一樣,不是不友善,而是他有種氣場,會令我們跟他始終保持某種距離。他辦公室完全沒有他的攝影作品,唯一一張相片貼在電腦上,是他和男友合照。」短短共事後,洪榮杰負笈海外,直到2009年以首部劇情長片《無聲風鈴》亮相柏林影展,帶著電影巡迴其他影展時,再度遇見李志超。


當時外國影展重映李志超的《妖夜迴廊》。風鈴在迴廊搖盪,兩人敘舊,Kit知道李志超和男友分了手,以及腹腔癌手術失敗,體內殘留一成癌細胞,隨時復發,也因此安裝了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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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等待


「仍記得,當時我就劇本內何事真實,何事虛構,幾次問他,問到他跟我說,阿Kit,你就當這是別人的故事去拍吧。」洪榮杰說,《造口人》劇本數度易稿,男主角最初是電影導演,變成桌球手,最後是攝影師。非線性的劇情字裡行間,他讀出李志超的憤怒、痛苦、慾望。


李志超長居英國,每次洪榮杰探望他,兩人談劇本談拍攝,好幾次都因為一陣巨大的火車嗚笛聲,兩人陷入被莫大的聲音霸佔的沉默。原來他的家有一面面對鐵道軌,於是火車成為《造口人》裡,主角Alex Lim到瑞士求醫時,反覆出現的元素。


「那正好代表一段段被逼中斷的割裂記憶。非線性的劇情也好,Lim的抗癌經歷也罷,事情總像火車突然高速駛過,中斷他生命本來的狀態,被逼四處出走求醫。除了火車,紅色也是《造口人》的一條線索。紅色代表色慾,代表愛情,也代表血和危險。開場的紅色是,是Lim和銀行家Andre在車廂內,車頭燈映照出一片紅;之後如Lim病發時吐血等等,都是想以紅色串連起Lim的情緒、狀態。」


然而從拍攝到面世的五年間,面對李志超離世,剪輯過五、六個版本,洪榮杰總覺得在故事與人物之間難以劃分清楚,情緒很沉重。中間有兩年他到英國唸書,隨身行李裡有份Hard Disk,是《造口人》的所有footage,他並沒有忘記,也知道他總會有一天重新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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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的慾望與身體兩難


《造口人》裡,Alex Lim因患癌而須安裝造口,排泄物不再由肛門排出,同時他再也沒法享受肛交的性快感。罕見病令同志面對慾望和身體機能的兩難,洪榮杰想起飾演Alex的林耀聲,那晚在瑞士煞科,大家放煙花慶祝。


「不計正式拍攝,阿聲在瑞士逗留了6星期,為了適應當地文化和進入角色狀態。他在戲中有句對白,是他對護士說,Give me back my anus(把我的肛門還給我)。有時我們劇組會以此開個小小玩笑,緩和拍攝上的沉重。那晚大家放煙花,阿聲突然就朝天空怒吼:give me back my anus!後來我再想起他的反應,對啊,為何這件事會發生在一個同志身上?對同志來說,肛門就是性快感的來源,造口的存在代表係一感受性興奮的器官的永久喪失,無疑很折磨。而華人社會一向對同志避而不談,更何況是切身關係到同志的情慾?」


洪榮杰憶述,那時李志超往返醫院做化療,身心痛苦不在話下,卻很少聽到他埋怨。李志超有跟他提到,他在英國的造口人同志社群裡找到新伴。他聽其他朋友提過,李志超每次在廁所都得花45分鐘處理,可是他又未曾感覺對方真的要花那麼久,問李志超,他只說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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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不是病,但同志都會生病


近年,同志電影展現出融入主流趨勢。台灣電影《刻在你心底的名字》爆紅,外國影評網也一致讚好這個設定在90年代初台灣「解嚴」社會背景的同志故事。青春總是憂鬱不安,同志的青春更甚,或刻劃社會主流的逼迫,或拍出情人的悲戀。青春的肉體與慾望總會過去,洪榮杰認為,同志電影尚有很多題材,是主流未必能接受的。


「九十年代同志電影開始進入主流世界,到如今可能是主流當中的邊緣,然而LGBTQ當中尚有如少數族裔、難民以及跨性別等議題,患病而安裝造口的同志更加缺乏討論。一開始,社會主流把同志與愛滋病劃上等號,說那是『基佬病』,這當然是誤解;但是造口人的存在是希望大家知道,同志也會有患上危疾的機會。」


他進一步解釋,同志群體中所謂「出櫃的一代」,像他和李志超,大多都發生於上世紀九十年代。當年如英國同志名導Derek Jarman患上愛滋病,吃藥吃到失明,但是愛滋病以外,諸如同志隨年紀漸長,要怎應對身體機能退化,患病、照顧伴侶等,統統都是可預視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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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知道我們老去會怎樣,因為出櫃的一代人裡,還沒有出現老年人的世代。但是一般人的疾病,乃至人口老化等社會問題,我們都要面對,所以《造口人》某程度想開拓這個討論。畢竟我們看近年歐美主流電影,像《抱抱我的初戀》(Love, Simon),首部由荷里活大片廠二十世紀霍士出資拍攝的同志電影,仍圍繞著同志出櫃與否,以及彰顯出櫃後的自由。」


同志的生死戀,或許已經被主流吸收成為熱門題材,可是同志的老、弱、孤、寡、殘,洪榮杰直指仍需要大家以電影努力開拓。


而現實裡的造口人李志超,他的人生終局是這樣的:護士跟他說,現時服用的化療藥已是最大劑量,這一輪下來如果病情都沒有好轉,就只能等死。某一次化療之後,他拔去所有醫療設備,一個人在嚴冬走到醫院外,坐在長凳上,看著河畔景色,直到緩緩闔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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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雲

陳子雲。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曾任職網媒《獨立媒體》、《香港01》。現自由身寫作,管理Facebook專頁「InsKi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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