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浸會大學「華語作家創作坊」今年邀請了馬來西亞華裔作家龔萬輝、香港作家譚劍和中國大陸作家王占黑駐校,並舉辦了作家對讀、公開講座及寫作班。龔萬輝曾以「如何人工?如何小說?如何抵達世界的盡頭?」為題,與浸大語文中心講師兼小說家麥樹堅公開對談,並在作家對讀和寫作班中與學員交流分享經驗。下文將歸納龔萬輝在作家對讀、公開講座及寫作班裡所分享的經驗,帶大家漫遊龔老師筆下那些房間的點線面,及《人工少女》中那片文本的叢林。
是盡頭也是起點
我小時候未見過高樓大廈,我兒時見過最高的建築物僅有十一層高,那時大家都叫它「十一樓」,它是整個城鎮中最高的建築物。(註1)
我把這個城鎮算作是龔老師的故事容器。數十年後,當老師回到那裡,它已發展成一個他不曾認識的樣子。這讓他想起到吉隆坡讀書前的種種回憶與想像,他在講座中就曾提到,自己離鄉前只能從《模擬城市2000》體驗甚麼是城市。龔老師的故事自那個城鎮開展,同時那個城鎮亦成了他首部長篇小說《人工少女》的結尾的背景。
「像我們這樣生長在都市文化的人,總是先看見海的圖畫,後看見海……」(註2)張愛玲這段名句,描畫了都市人模糊於真實生活與生活的戲劇化的窘況。龔老師跟我們分享,他年少時成長在臨海的城鎮,每逢假日他就喜歡搭巴士去看海。海同時象徵一個陸地的盡頭,龔老師成長的那個城鎮就在馬來西亞南部,南馬也象徵歐亞大陸的盡頭。那個城鎮為龔老師帶來與城市迥異的體驗,當他寫到《人工少女》的結尾時,便安排敘述者父親帶從未看過海的少女莉莉卡去「世界盡頭」體驗甚麼是海灘。
我覺得《人工少女》既結束自那個城鎮,又開展在它身上。《人工少女》的開首寫到一個旅館經驗,敘述者小時候在旅店某隱蔽角落裡用原子筆畫了一棵樹。這個經驗不全然是龔老師的個人經歷,它脫胎自一個我們共有的經驗:旅館房間是沒有記憶的。甚至商場、街道和別的城市空間也是如此。而那個城鎮中有一個幾十年快百年的建築物,它叫中華旅館,老師曾為它畫了一幅寫生,他一度以為它已經荒廢了,哪知,某日瞧到那街口老旅館二樓的窗中有老人扶著窗框望向外面。(註3)老師亦在講座中分享到,在那個城鎮及像它那樣的小鎮中,舊區內許多店屋已經荒廢了,長出了一些植物,而神奇的是,有時旁邊那間店屋可能還在營業。當我們知道這些城鎮或魔幻或超現實的經驗,便對那棵用原子筆畫在牆上開了花的樹及小說中其他好像魔幻或超現實的事情有更深刻的理解──龔老師在寫作班提到:「小說不是在描寫現實,寫小說必先創造和現實有所差異的時空。」(註4)實際上,那個年少時居住的城鎮,到現在已經不是那時的樣子,他只能在回憶中去挖掘它。龔老師也認為,各種各樣現在已經消失、回不去的地方,可以在小說裡面把它們召喚回來。
文本的叢林/重臨
吉隆坡本來在市中心有個監獄,叫「Pudu」監獄,Pudu Jail。我剛剛從小鎮來到吉隆坡的時候,就覺得非常奇怪,為甚麼在市中心有個監獄?這是因為之前城市規劃都不知道城市會發展到這麼大,所以監獄就建在偏遠地區,結果那個偏遠地區變成了城市。非常魔幻的是這個圍牆上面會有讓囚犯畫的壁畫,據說這是全球最長的壁畫。整個圍牆的一部份畫了一個熱帶雨林的情景。(註5)
許多年過去,當那裡已經重建成一個購物中心,人們漸漸忘掉它曾經是監獄,老師進去使用那裡的廁所時,仍覺得有點怪怪的。我認為《人工少女》中處理這種城市變遷,與先前荒廢的城鎮舊區不盡相同。後者比較個人而又能感染讀者;前者比較大眾,龔老師亦在其中加插一些文化符號,跟好些文本互涉,形成一片文本的叢林。譬如,在〈房間雨林〉一段,寫到惠子走出捷運站後彷彿走進一座幽深的叢林,這讓她聯想起她第一次進入這個城市,就看到監獄牆上那幅寫實而逼真的熱帶叢林。又例如,〈地下突擊隊〉中,記述八九年馬來西亞共產黨與馬國政府簽下《合艾協議》,結束武裝遊擊抗爭以後,原來還有一位高瘦、挺直的遊擊隊成員窩藏在爛尾樓裡,後來被人發現就瞬間變成一個頹萎的老人。這些情節不僅魔幻,更回應了馬華文學。馬華文學有兩大主題:雨林與馬共。龔老師坦白,自己並不在雨林長大,又不認識馬共成員,無法像馬華文學前輩們那樣直接書寫那兩個主題,這些片段算是對那兩個主題的回應,他更指出:「我覺得,我的小說內容會遠離原本馬華文學的刻板印象,但我也不會太焦慮,因為這就是我這一代人所能呈現的樣子。」(註6)
麥樹堅老師主持講座時,提起他跟龔老師成長在八九十年代的共同回憶,要怎樣請朋友把《新世紀福音戰士》光碟借給自己,其中提到:「碇真嗣乘坐初號機是2015年的事。那時我們都覺得2015年未來有新東京有初號機,但現在我們都來到中年,2015年已成了我們的過去了。」(註7)《人工少女》中滿載著這些跨越香港、台灣、馬來西亞以至整個亞洲成長在八九十年代的少年的共同經歷:「電子雞」(香港俗稱「他媽哥池」)、電腦遊戲(如「模擬城市2000」)、日本動漫(如《新世紀福音戰士》)、科幻電影……我覺得這些「次文化」與集體記憶算是人類文明的一部份,儘管無論十年前2015年還是現在2025年,使徒還是未曾來襲,但許多年後,當一切變成廢墟,敘述者父親帶人工少女莉莉卡像拾荒似的回顧那片廢墟時,莉莉卡就成了盛載人類文明與父親故事的容器。
正因為《人工少女》既蘊含人類文明,又與父親的故事相關,龔老師發現,港台的讀者會對裡面提到的次文化、屬於那個時代的共同回憶有所共鳴,而馬來西亞讀者可能會對小說裡面描述的一些街道、逝去的風景、那些已經消失的場景感興趣。在寫作班中,他亦提醒我們,如果說小說的「知面」是其主題和信息,「刺點」是它為某個人帶來的感動,創作者應具備放置「刺點」打動人的能力。
少女與藝術家的房間
作為一個美術系的學生,維納斯的雕像是讀書時幾乎每天要面對的素描對象,那時甚至有種看太多的感覺,那是其中一個我學生時代必須畫的石膏像。維納斯永遠是少女。少女的形像,我覺得可以有多重的意義。少女是美麗的,純真的,也可以是成人世界慾望的投射。(註8)
龔老師剖白,《人工少女》原本叫《少女神》,後來跟編輯討論,才改成《人工少女》。關於「少女神」的討論,董啟章在〈小說中的女神〉一文提到:「古希臘劇場有所謂的deus ex machina,從機器來的神,本指那種把一切戲劇性難題都以神的介入解決掉的爛結局。那位扮演神的演員通常以機械吊臂從天而降。我不禁想,小說不就就是那樣的一台造神機器嗎?」(註9)如果小說能造神,那麼龔老師為何不直接把莉莉卡寫成「少女神」?
龔老師並未直接回應由「少女神」變成「人工少女」的原因。我覺得把少女神「降格」成人工少女更有意思。龔老師認為所有人工創造出來的東西都是有意義的。創造莉莉卡,大概是為了在末世裡把敘事者一生的記憶灌輸到人工少女的腦裡面──她既是保存人類文明的天外救星,又是敘事者與妻子因不孕而用人工方法製造出了的女兒;她沒有記憶,一出生就是少女,需要學習,不全然是神,又能突破人類的壽命限制,可以一直存在。龔老師甚至把「人工少女」延伸到人工智能方面的討論:「我覺得有時候AI就是我們人類自己的鏡像──我們美好的東西、我們好的不好的全部都變成大數據的一部份。」(註10)
當人們陸續用人工智能做廣告,要它把影像變成吉卜力風格的圖像,龔老師在講座中帶我們回到那磚維納斯的石膏像,以及它所身處的大學美術系地下室,回顧他到台灣讀美術系的逸事和科技挑戰藝術的發展史。美術史上第一幅畫、人類創作的起點是在法國發現的拉斯科洞窟壁畫,它教我們思考:到底需要多少技巧去做到更精細更真實?到羅馬時代米洛的維納斯雕像,與文藝復興波提切利的〈維納斯誕生〉,畫家用盡一切技法去重現一個真實。可是到了十九世紀科技發展出攝影術,「真實」已經不用畫了,拍照就已經可以。於是,印象派畫家便應運而生,他們明白繪畫客觀上無法超越照相機,那麼他們就回到一個更主觀地用顏色表達的模式,把自己的內心表達出來,對事物的觀看變得主觀而不再客觀。
AI所創造的東西,讓我們失去了甚麼東西?我們所失去的是創造的過程。它非常快速讓你有一個影像,但我們失去了其中創造的過程。(註11)
到底有甚麼東西是沒法被科技取代的?龔老師認為是創作的過程,這答案直擊要害,我覺得不妨由創作的過程發生的地方──藝術家的房間更深入了解那個「過程」。我們可以先走進梵高的《臥室》與《隆河的星夜》,如果有機會靠近看真跡的話,會發現它們的筆觸是層層疊疊在一起的,那個過程就顯現在畫布上顏料的厚度。進入普魯斯特的房間,我們會迷失在《追憶似水年華》有別於真實時間的敘述時間中,然後發現意識能決定時間,閱讀和創作的過程可以無限延伸。到了卡夫卡《變形記》那所房間呢,我們沒緣由地變成蟲,發現小說不用再遵從動機和物理法則,掙脫了時間和故事的因果,我們既享受過程,又「迷失」在過程中──龔老師在寫作班告訴我們,有一部分小說是歧義難解的,而這或許也是人工智能(暫時)未能做到的。
房間的點線面
我嘗試用「點線面」串連以上種種意象。點是一個情景,線是由情景連接到另一個情景的運鏡,面是由運鏡交錯而成有意義的過程。人工智能或許能幫助我們構思點與線,可是,我相信怎樣把點與線佈置成一個面,這項工作暫時還是需要由富創造力的人類來完成。而面與面之間又會構成一個空間──它象徵藝術家的房間與他所處的時空。
回到《人工少女》,龔老師分享,寫這部小說時適逢肺炎疫情。期間不小心感染了肺炎,必須自我隔離在貓房裡,在裡面獨自過了十四天,這讓他覺得自己是懸虛的人。小說有科幻元素有魔幻元素又與廢墟相關,是沒有模版的多類型小說。寫到最後,他發現創作不在只是寫故事,而是對一個議題的思考,小說提供的是問題,不是答案。那是龔老師第一部長篇小說且不是以情節取勝的那種小說。他享受創作過程,沒有寫大綱,而且認為小說無定法,修修補補那樣完成了《人工少女》。那所謂的「修修補補」的方法,大概就是評論人眼中的「交替敘事和跳躍的非時序組合」(註12),我覺得龔老師正是把多條故事線編織成多個面向,有的與龔老師個人經歷相關,有的與馬華文學主題互涉,有的牽涉成長在八九十年代少年們的集體回憶,有的在思考與科技發展和人類文明的議題……它們構成一個屬於龔老師的寫作空間,亦彰顯馬華文學的另一面。
註1:龔萬輝公開講座「如何人工?如何小說?如何抵達世界的盡頭?」,2025年。
註2:張愛玲:《華麗緣》(台北:皇冠文化,2010年),頁129。
註3:龔萬輝:〈老旅館〉,《臉之書》,2014年3月23日。下載自龔萬輝個人網站,2025年5月31日。網址:https://wannnhui.net/2014/427.html。
註4:龔萬輝公開講座「如何人工?如何小說?如何抵達世界的盡頭?」,2025年。
註5:同上。
註6:同上。
註7:同上。
註8:同上。
註9:駱以軍、董啟章合著:《肥瘦對寫》(台北:印刻文學,2016年),頁28。
註10:龔萬輝公開講座「如何人工?如何小說?如何抵達世界的盡頭?」,2025年。
註11:同上。
註12:龔萬輝:《人工少女》(台北:寶瓶文化,2022年),頁311。
參考資料:
張愛玲:《華麗緣》。台北:皇冠文化,2010年。
駱以軍、董啟章合著:《肥瘦對寫》。台北:印刻文學,2016年。
龔萬輝:〈老旅館〉,《臉之書》,2014年3月23日。下載自龔萬輝個人網站,2025年5月31日。網址:https://wannnhui.net/2014/427.html。
龔萬輝:《人工少女》。台北:寶瓶文化,2022年。
龔萬輝公開講座「如何人工?如何小說?如何抵達世界的盡頭?」,202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