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視的導彈終將射向自身——評陳克華厭女言論事件

時評 | by  黃嘉瀛 | 2018-06-09

書寫此文時,子宮因月經來潮搐痛,詰問自己,今時今刻身為生理女性莫非仍是原罪?有些東西很多人心裡都這樣想,但在第三波女性主義也快謝幕時,就不好說出來,譬如認同展示自我和擁抱情慾的女生,就算落得悲慘下場,都是咎由自取;如同貧窮、年老、殘疾,放諸無論是同性戀或者異性戀社群,一樣受人賤視。我疑惑,弱勢的人厭惡同樣弱勢的另一群人,是種什麼樣的狀態?


主流父權步步相逼

近日台灣接連發生受害者皆為女生的情殺案,醫生詩人陳克華也接連發表引申自案件,針對「女性」的評論,後又被翻出多篇明示厭女的詩詞[1]、散文[2],事件發酵自今,已被廣泛報導,不贅。除了是醫生、詩人,陳亦是出櫃同志,另維基上標明他是「沙文主義者」[3],如今不過是再次展示長久以來對女性抱持的態度,以至後來的道歉啟示[4],陳從沒否定自身厭惡「差劣」的女性,或者女性本身就是「差劣」的想法,攻擊範圍幾乎一網打盡所有類型的女性。厭女是一回事,誠然男同志厭女是另一回事,當中牽扯的性別政治角力、女權主義的闡釋,以及指涉的社會結構,我認為有必要再三理解和思量,否則仗持被誤解扭曲的觀念,各自走向極端,終究消磨了團結各群族趨利避害,尋求最大公因數的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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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克華臉書截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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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克華臉書截圖 2)


發揮大愛,想像站在對面的不全是敵人,且看陳克華部分臉書的彩虹頭像,或是支持同性婚姻的舉措[5],儘管他頂著備受認可的社會地位、穩健的職業和收入,但他仍能是父權制度內,會被歧視的高危,兼現今法律下未受保障的被逼害者。假如因其男同志身份,定論其之於異性戀女性的怨恨來源自競爭、嫉妒、甚或「無法成為女性」的心態,顯然是悖論,一來我不好為當事人代言,二來我認為不應將「直男」定義為需要爭奪的、能保障和提升社會地位的資源;然此事件卻掀起邊緣族群(受害女生v.s.同性戀)內階級逼害的帷幔一角。諸位當塘邊鶴的同時亦可藉事件審視父權的魔爪從來無處不入,就算坊間開始建立女性主義批判力量,霸權卻只是換了包裝繼續左右包抄,甚至身為小眾都被誘騙,無力抵抗主流意識的步步進逼。


抗衡歧視的觀念和行動


抗衡的第一步是釐清;陳克華以妓女類比敢於表達自我的女生(坊間很多評論認為因此冒犯女性,此文不論「妓女」作為攻擊詞的不合法性,只論陳明顯傾向污名妓女,從而藉類比矮化女性的動作)、「現在的女生越來越沒有一個女生的樣子」[6]、直接否定基層及中老年婦女價值[7]等等;其言論實與主流社會上普遍存在追求二元性別(非男則女)行為乎合單一模樣,以年齡或外表等物理標準評核個人價值的錯誤觀念同出一轍;日光之下無新事,各公眾場域持續宣揚陽剛崇拜、陰柔是劣等等引發陳連番舉措的毒素實早已潛伏流行文化中︰影視創作、明星形象(男的高帥富、女的白美瘦),商品廣告以至商品本身(保險廣告中的一家人、酒精扶助男人追求夢想、房車配美人等隱含的性別定形),還有家長老師政府神父給予年青人的教誨(淑女的培養、做好生涯規劃、婚前性行為是罪等),兼未及論述的,躲藏在資本主義與新自由主義所給予、富裕光鮮糖衣假像背後,企圖借消除差異來締造和諧社會的一切,皆是使得弱勢恆弱勢的推手、助力、共犯,沒有誰比誰高尚。


「分隔我們的不是相互間之差異,而是因為我們沒能力識別、接受並且慶祝這些差異。」80年代著名女性主義者、作家Audre Lorde的名言。她兼具多重「弱勢」身份:黑人、移民後代、女同志、殘疾(罹患乳癌、切除乳房);她主張酷兒差異政治,拒絕「同化」作為被社會接納的籌碼。她於1983年其中一篇訪談中推崇Toni Morrison 1973年的小說《Sula》[8],原因在於小說中女性與女性結盟,痛斥異性戀父權下核心家庭的矛盾;主角Sula正是中產「良家婦女」所痛恨的卑賤邊緣人:黑人、貧窮、單親、自決、藐視傳統、擁抱情慾,她集動搖家庭安穩的元素於一身,是社會中的污點、殘缺和錯誤。Audre Lorde多番指出傾向精英化的平權運動會造成階級籠牢,弱勢者永遠弱勢﹕上流的唯一方法收窄為仰賴與父權規範建立臣服關係,渴望被異性戀體制認可,簇擁反智與不人道的道德權威,自律於法律、風俗中的性管束,與「次貨」切割,時刻保持自身「潔淨」,方能在龐大的社會機器下安身立命。


我過往的藝術創作討論過「獵巫」行為中女性對女性加以迫害,可視為以認同父權作為保護自己,乞求施害者接納的手段。此事件也見同志以靠攏傳統權威作為交換被社會接納,免被賤斥的獻金。在同志社群內,體格外貌「不達標」的會有「蝦」、「豬」的稱號;排斥「娘娘腔」;同運或粉紅經濟中打造高收入、高學歷、「正當人家」的同志形象;同志婚姻的構想與異性戀家庭結構無異﹕中產、養兒育女、年輕、漂亮、單偶制…基層同志,諸如移工、長者、殘障等仍舊被摒除於鎂光燈外;同志對同志可以很刻薄,同志群內亦有同志的霸權。已被社會率先分類為「異類」的,似乎非得要先「改進」自身,實現主流社會對「成功人士」的設想,繼而思想言行認同主流社會定立的性別框架,將自己與邊緣族群區間起來,一同厭棄與污名化被排斥者,方能於亂世中保命。同樣的意識形態亦見於陳克華臉書狀態下的留言,有批評其厭女言論的聲音選擇攻擊其男同志的身份,甚至企圖藉標籤陳為弱勢同志(抨擊他的感情生活挫敗,「年老色衰」等)來加強斥責的力度,將原本出於善意的討論導向危險的胡同。

抗衡的第二步是拒絕妥協、日常生活實踐。台灣稍遠,談談香港現況。連鎖時裝店推出性別定型的汗衣,可以投訴、罷買;檢討政治人物不要再訕笑其性別、外貌;電視雖不再出現「美女」煮菜等物化女性的遊戲節目,但標籤女人「攻心計」的戲劇、大放黃腔的選美比賽等,照樣罷睇;甚或如倪匡提議金庸收回林燕妮「女作家」的「女」字(例如我也會要求報導不再以「女藝術家」,改以「藝術家」形容自己)等等的小舉動,身邊人做選擇時或沒很明確要朝女性主義方向修正,但可藉此作引子闡述女性主義的申張對改進各性別福祉的重要性,宣揚相互尊重,不囿於泥漿摔角式的網上嘴炮;時刻保持敏感,直斥暴力,褒揚好事,建立朋友,減少敵人。

發射導彈的後果很大可能是導向自己,今天砍人的鐮刀他朝或成伺候你的虎頭鍘;如果自詡為「女性主義者」,或者支持同志平權,實在不好攻擊同為弱勢的群族;當然更宏大的理想,是連結基層,消滅階級,尋求經濟正義,發揮不委曲求全、不同流合污的力量,方能建構真正包容、共融的多元社會。如你什麼都不是,只是村民食花生,那麼撇除歷史背景、學術理論、門幫派系,這其實是簡單的同理心、是非觀問題:強姦案真的只有強姦犯有罪,殺了人才有謀殺案,也毋用等到逝者已矣,想想當下各人生活、以至生存都不容易,難道就不可減一點口障,積多些陰德嗎?


[1] 例如 陳克華:〈分屍— 我最害怕神經質的女人。(張愛玲)〉。

[2] 例如 陳克華:〈中年女人煉獄〉,《我的雲端情人》。

[3] 見維基百科。沙文主義者於此文中尤指對生理男性狂熱追捧的性別歧視者。

[4] 見陳克華Facebook個人頁面。

[5] 同註釋2

[6] 見陳克華臉書截圖 1

[7] 見陳克華臉書截圖 2

[8] Audre Lorde, Conversations with Audre Lorde,Univ. Press of Mississippi, 2004, p.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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