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址重建：《爸爸》觀後感

因為《破地獄》這陣子流行釋懷。好多時所謂家人釋懷，也許只是到了生死關頭大家知道餘下日子不多，在最後時間做一個體諒儀式，當做好頭好尾，就像臨近氣絕時決志信上帝，換來赦免一切罪過而已。甚至會覺得，如果曾經有過比較嚴重比較明確的爭執衝突，大家比較容易通過冷靜傾談去斷定事情的因果對錯，一切恍然大悟後反而可以重新建立關係。也有些不知就裡的懷恨在心，或無數次明碼實價的利益衝突，血緣關係變得軟弱無力，更無從和盤托出把事情重新修好。但人世間最玄妙卻是有些怨恨根本是與生俱來無以名狀。像一個巢內稍有力氣的雛鷹便會把弱小的推落巢穴，沒空閒沒需要釋懷。

對翁子光的電影也不是沒有戒心。《踏血尋梅》的精湛故事鋪排和演技，但沒有那顆仁慈，像很少年很躁動很不顧一切，去把殺人過程動機淋漓盡致拍一回，但過量的浪漫和獵奇和濃艷同樣伴隨，來到《爸爸》是一種洗盡鉛華，更重要再喜歡劉青雲，未至於上次好看的要數《目露凶光》，但至少不喜歡《神探大戰》的他，演爸爸的他卻教人臣服，他帶領我入了戲去愛上這悲劇家庭，看這家人之間一直如何相處！爸爸如何認識媽媽谷祖琳？媽媽如何帶著稍年長的爸爸給鄉親父老見面，然後爸爸半夜想起艷麗媽媽，慾念就來想在簡陋鄉室嚐愛，多麼生活多麽恩愛。電影花了很重篇幅去交代劉青雲如何愛谷祖琳，這家人如何活得美好，那些跳動非順序的鏡頭，既淒美也具有實際功能，把一家人的歡愉喜樂，像碎片也像真實記憶般呈現。夫婦一起為家庭打拚，經營雞檔又轉營24小時茶餐廳，你12小時我12小時，劉青雲罕有也必要地拍了些床戲，讓我們溶進他們夫妻靈慾一致的愛。

兩人生下兒子（蘇文濤）和女兒（熊諾頤），男的純品沉靜，女兒精乖伶俐會駁嘴駁舌，她會教爸爸用電腦，會窒哥哥，她在街執了街貓三花回家，她和花貓都是家庭的調味劑。最教人心碎是，電影呈現了這本來就是溫情互睦的好家庭，爸爸好愛媽媽也好愛一對孩子。案發前近乎沒有鋪排沒有伏線，本來有多美好然後令人感到多撕心鑽骨。就只是24小時中間一個替換，沒有人覺察到兒子變成另一個人，除了他長大了變得有力量，他如何看待這世界原來沒有被理解清楚。從網上的知識，讓他關心全球冰川溶解，然後在腦海中出現了減少人口可能是挽救世界的方法，慘劇大家都知道了。他選了最親愛最附近的埋手，忽然半夜砍死了媽媽和妹妹，實況是妹妹三十四刀媽媽十七刀。哥哥沒有精神病沒有濫藥紀錄，也沒有證據顯示他加入邪教或結識壞朋友，沒有金錢糾紛也沒有被強迫學業進步。人總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但世上最驚心動魄最逼近現實最無從解釋的，也就是無緣無故這四字。只知道兒子事後面對警方面對生父，他一直保持沉默沒有眼淚也沒有道歉！

未看過這樣的劉青雲，他不再是每次暗黑裡很有型很冷面或很精神分裂很歇斯底里的那個人；更沒看過這樣的爸爸，案件一開場就揭發了，作為父親他卻現出超乎常理的平靜。我不理解但只能敬畏這個處理，他沒有去沉浸那個悲劇的恐怖情節，沒有不斷探究妻子愛女所蒙受的痛苦。換上其他人，只是去思想「為甚麼斬下去」的原因已經足以陷進癲狂。他有問過兒子幾次為甚麼，但沒強求答案。然後他把重點放在，該如何冷靜地打點自己一切，把茶餐廳交託給夥計下屬，然後全神貫注去拯救自己兒子。很難說清楚他有多痛恨有多同情這兒子，他只知道兒子是唯一親人，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比神偉大，神在世人過份離經叛道時，會天火焚城會瀉下洪水淹沒世界。《爸爸》的題旨是一家人，就算發生彌天慘劇，也只像飲茶埋單般沒有辦法算清楚。醫生給予一個類似思覺失調的名詞來解釋弒親原因，爸爸只能一往深情地相信，做出血案的人是那個崩壞了的腦袋和一個空洞了的靈魂。難免再三思量，爸爸如何承受這充滿矛盾的肝腸寸斷？再選擇義無反顧的救贖！

爸爸比誰都有資格見證人間是地獄，兇案現場更是地獄深層，他卻選擇留下來過活和陪伴。他沒有相信任何儀式反而保留一切原貎，兇案住所的裝修和擺設沒變改，他要依靠舊照片來繼續和老婆女兒神往交談。在等待治癒的孩子回來期間，他只能平靜地生活日常，如常上班上作，即使把餐廳頂讓給拍檔，他還是偶然落場幫忙。去等待這麼一個愛和恨都比海還深的兒子，他必然有心理準備自己會跟妻女走上同樣命運，更要面對鄰居親友社會各階層的可畏人言，但他就是沒逃離現場，沒經過念咒沒有跳火盤，只給兒子每天煮飯燒菜蒸魚，一起看舊照片說舊故事，去詳談從前沒有溝通清楚的疑惑，他只能努力培植無緣無故的愛，一切都在血案現場原址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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